西河反击的战报与新绛郊外刺杀的阴影,几乎同时递到了晋景公的案头。
绛霄宫偏殿,炭火依旧温暖,但空气却仿佛凝结着冰碴。晋景公斜倚榻上,脸色比前几日更加阴郁。他面前摊开着两份简牍:一份是西河郡守公孙枝以六百里加急呈送的“边军游骑与秦军斥候遭遇战”报捷文书,言辞简练,斩首数十,获地图令牌若干,已挫秦锋云云;另一份,则是司寇衙门关于赵朔遇刺一事的初步勘验呈报,连同那支作为证物的箭矢。
两份文书,一明一暗,一喜一忧,如同冰火交织,灼烧着晋景公的神经。
“西河……打得好啊。”景公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声音听不出喜怒,“公孙枝和胥臣,倒是会抓时机。郤克刚倒,他们就敢越境猎杀秦军。斩获虽不大,却也提振士气,堵了那些说西河防务松弛的嘴。”
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低头垂手,不敢接话。他深知君上此刻心绪复杂。
“赵朔……”景公的目光移向另一份文书,眼神更加深邃,“光天化日,国都近郊,卿臣遇刺。刺客八人,死五逃三,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用的箭……司寇说,箭羽修法似与军中略有不同,但也不排除是匠人个人习惯或他国流入。”
他拿起那支箭矢,细细端详。冰冷的铁镞在炭火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赵朔说,可能是郤克余孽,或国内政敌,甚或外邦所为……他倒是推得干净。”景公冷笑一声,“可偏偏,就在西河反击捷报传来的前一天遇刺。这时间,未免太巧了些。”
内侍总管小心翼翼道:“君上,赵大夫遇刺受伤,幸得护卫拼死,方才无恙。此事已震动朝野,赵氏门下群情激愤,要求严查凶手……”
“查?怎么查?”景公将箭矢扔回案上,“杀手训练有素,全无线索。难道要大索国中,兴师动众,搞得人心惶惶?还是说,要借此为由,清洗朝堂?”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烦躁,“赵朔刚扳倒郤克,声望正隆,转头就遇刺……你说,这像不像苦肉计?演给寡人看,演给国人看,以示他赵朔仍是众失之的,仍需君上庇护,仍需扩大权柄以自保?”
内侍总管吓得噗通跪倒:“奴婢不敢妄测!赵大夫对君上忠心耿耿,鄢陵之功,拨乱反正,皆有目共睹……”
“忠心?”景公打断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寡人何尝不知赵朔之能?西河胜秦,鄢陵败楚,扳倒郤克,桩桩件件,皆显其才具魄力。可正是如此,才令寡人寝食难安!郤克在时,虽专横,却无赵朔这般深得军心、布局长远之能。如今郤克已去,赵朔复起,栾书制衡,这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更凶!西河军报,言简意赅,可寡人收到的密报却说,边境‘猎杀’规模不小,秦军吃了亏,死了上百人!这是普通的‘遭遇战’?若无赵朔授意,公孙枝、胥臣敢如此行事?”
他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赵朔要强兵,寡人准了。他要经营西河,寡人也给了权限。可他转眼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是向寡人展示肌肉?还是向秦人、楚人示威?亦或是……做给国内那些观望的卿族看?”
内侍总管伏地不敢言。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尤忌臣下功高震主、擅权自专。赵朔如今的处境,确实微妙。
良久,景公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传寡人口谕:赵卿遇刺,受惊了,赐宫廷御用安神药材、锦缎十匹,以示抚慰。令司寇、司马两衙,严查刺客来历,务必给赵卿一个交代。至于西河捷报……”他顿了顿,“按制论功行赏,一应斩获,核实后由司徒府拨付赏赐。另,传诏褒奖西河守将公孙枝、胥臣等,勉励其忠勇卫国,然亦需谨守边陲,勿启边衅,以固国本。”
“诺!”内侍总管连忙记下,躬身退出传令。
空荡的偏殿内,只剩晋景公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两份文书,目光在“赵朔遇刺”与“西河捷报”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赵朔啊赵朔,寡人该拿你如何是好?用你,则恐尾大不掉;不用,则晋国失一栋梁,外患何御?这平衡之术……栾书,你可莫要让寡人失望。”
君上的赏赐和慰问当日便送到了赵府。赵朔恭敬领受,并上表谢恩,言辞恳切,自责护卫不周,惊动君上,又赞颂君上明察,必能缉拿真凶云云。表面文章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府门之内,气氛却远非如此轻松。
书房中,赵朔、赵午、赵忠,以及几位核心幕僚聚在一处。赵朔肩臂处裹着细布,那是昨日格挡刺杀时被刀锋划出的浅伤,并无大碍,但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在赵氏众人的心头。
“主上,君上虽赏赐慰问,但态度暖昧。司寇衙门的调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在新绛城内象征性盘查了几处,便无下文。这分明是不想深究!”赵午愤然道。
赵忠也沉声道:“更可疑的是,昨日午后,栾书中军曾秘密入宫,与君上独处近一个时辰。之后,君上便下达了那两道口谕。”
“栾书……”赵朔手指轻叩桌面,面色平静,“他此时入宫,无非是向君上分析利弊,重申平衡之要。我遇刺,西河告捷,这两件事接连发生,君上心中猜忌必增。栾书正好借机巩固自己‘制衡者’的地位,提醒君上,既需我用之以御外侮,亦需他栾书在朝堂牵制于我。”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一位幕僚忧心道,“若君上猜忌日深,恐对主上今后行事诸多掣肘,甚至……”
赵朔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猜忌,自郤克倒台之日起便存在了,非因刺杀或西河之战而起。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将这猜忌控制在君上可接受的范围内,同时继续增强我们不可替代的价值。”
他看向赵午:“邯郸那边,一切可还顺利?”
赵午收敛怒容,回道:“回主上,甚是顺利。冶铁工坊新炉稳定,产出铁器质地优良,已秘密储备了一批优质兵甲胚件。农庄新垦荒地千亩,引入的几种耐寒作物长势不错,来年春播可扩大范围。猗顿先生新运到的一批海盐、辽东皮货,已在邯郸及周边秘密销售,获利颇丰,资金充裕。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按主上吩咐,我们的人暗中接触徐地偃的部下,已有初步回应。对方表示愿与我方‘商队’建立长期‘贸易’关系,尤其对我方提供的‘晋国精铁’和‘海外奇物’极感兴趣,并暗示若价格合适、渠道稳定,他们可以提供一些‘楚东消息’乃至‘特殊护卫’服务。但对方非常谨慎,拒绝透露偃本人所在,也尚未提出具体要求。”
“很好。”赵朔点头,“不急。贸易关系便是最好的掩护和纽带。继续通过商队接触,提供他们急需又难以从别处获得的货物,逐步建立信任。至于‘消息’和‘服务’,暂且记下,不必主动索取,等他们自己觉得有必要时,自然会提。告诉负责此事的人,安全第一,宁可进展慢,不可暴露身份。”
“诺!”
“西河那边,范鞅已有信鸽传回简短消息,‘猎杀’行动基本达到预期,秦军已收敛,边军士气大振。骨干安插亦初步完成。”赵朔继续道,“接下来,我们需要让君上和朝堂看到,赵朔不仅有御外之能,亦有安内之心,且所做一切,皆是为晋国长远计。”
他沉吟片刻,对一位负责文书的幕僚道:“替我起草一份奏疏。内容主要有三:其一,详陈西河反击之战乃迫于秦军频繁越境袭扰,不得已之自卫反击,幸赖君上洪福、将士用命,小挫敌锋。然秦人狡悍,报复必至,故请朝廷增拨部分钱粮,于开春后加固西河关键城塞,增筑烽燧,并储备守城器械,以防不测。所请钱粮数目,务必合理,有明细预算。”
“其二,鉴于郤克乱政期间,邯郸等边郡赋税征收、刑狱诉讼多有积弊冤滞,请君上准臣于开春后巡视邯郸、河内等郡,核查簿籍,平反冤狱,整饬吏治,安抚地方,以固国家根基。此行可轻车简从,不扰地方,重在察实情、解民困。”
“其三,”赵朔语气加重,“请于邯郸设立‘劝农司’兼‘工正署’,专司督导农桑、兴修水利、推广新种、改进农具,并管理官营冶铁、制器等工坊,以提高产出,充实仓廪,利国利民。此机构可直属于郡守,但需朝廷认可并给予一定政策便利。”
幕僚飞快记录,眼中露出钦佩之色。这三条奏请,第一条是巩固边防,合情合理;第二条是整肃地方吏治,彰显公心,且将巡视范围限定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及相邻区域,避嫌的同时又能进一步掌控地方;第三条更是着眼于国家根本的农工实务,看似琐碎,却是增强国力、收揽民心的长远之策。尤其将工坊管理与农桑并列,既抬高了工坊的地位,又为其合法化、扩大化披上了“利国利民”的外衣。
“主上此策,可谓老成谋国,光明正大,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反而能彰显主上公忠体国、务实干练。”幕僚赞道。
赵朔澹然道:“不仅要让君上觉得我公忠体国,也要让栾书等其他卿族觉得,我赵朔的兴趣在实务、在边疆、在地方,对新绛朝堂的权斗兴趣有限,至少现阶段愿意遵守规则,专注做事。这样,他们才会稍微放松警惕,我们才有更多空间经营根本。”
他转向赵忠:“府中护卫,从即日起加强戒备,但不必过于张扬。遇刺之事,对外不再多提。所有门下,不得借机生事,或散布对君上、对其他卿族不满的言论。一切如常。”
“诺!”
“另外,”赵朔想起一事,“范鞅从西河传回消息时,还提到一事:边境抓获一名形迹可疑的游商,疑似为楚国传递消息。此人身上并无直接证据,但口音是楚东方言,且对淮泗地理颇为熟悉。已秘密关押讯问。你们怎么看?”
赵午眼神一凛:“楚国果然在密切关注!是否与主上遇刺有关?”
“未必直接相关,但说明楚人活动频繁。”赵朔思忖道,“此人或许与屈荡那条线无关,是楚国军方或地方封君派出的探子。告诉范鞅,仔细审,但不必用刑过重,重点是弄清其任务、联络方式、以及楚国内部对东方的真实意图和部署。此人若可用,或可发展为反向传递假消息的渠道;若不可用,便让其‘自然消失’,不要留痕迹。”
“明白!”
议事至深夜方散。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赵朔独自留在书房,肩伤处隐隐作痛。他推开窗户,寒风涌入,吹散一室暖意。仰望夜空,不见星月,只有浓云低垂,仿佛蓄着另一场风雪。
新绛的朝堂,如同一潭表面结冰的深湖。冰层之下,暗流涌动,各色潜鳞游弋,伺机而动。君上的猜忌,栾书的制衡,潜在敌人的刺杀,外部势力的窥探……一切都在压缩着他的空间。
但他并无惧色,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在胸中积聚。郤克的倒台,不是终点,而是真正博弈的开始。他将以边疆为盾,以地方为根,以实务为矛,在这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构筑属于自己的庞大网络与坚实根基。直到有一天,冰层破裂,潜龙出渊。
“等着吧。”赵朔轻声自语,关上了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书房内,烛火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坚定而孤独。漫长的冬夜,才刚刚过去一半。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