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克自尽的消息,如同深冬的一声惊雷,短暂地震撼了新绛之后,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沉默所取代。郤氏府邸被查封,家产抄没,其党羽或被下狱、或被流放、或作鸟兽散。昔日煊赫无比的门庭,几日间便门可罗雀,朱门上的封条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成了权力更迭最冰冷的注脚。市井间的议论也从最初的激愤,逐渐转为窃窃私语,话题的核心,悄然转向了那位刚刚摆脱软禁、重获自由的赵朔。
赵府的门前,甲士虽已撤离,但来往之人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密集和复杂。有前来探视、示好的中下层官吏和故旧;有远远观望、神色敬畏的寻常百姓;也有隐藏在角落,目光阴沉、不知所属的窥探者。赵朔一律以“身体初愈,尚需静养”为由,闭门谢客,只让赵忠出面,礼节性地接待了几位实在无法推却的访客,如韩厥、魏颙等人。
府内,气氛却并非如外界想象的那般扬眉吐气,反而透着一股审慎的凝重。
书房内,炭火噼啪。赵朔、韩厥、魏颙三人围坐。范鞅肃立一旁,他已从司寇衙门“配合调查”中脱身,证物移交完毕,其本人及部下行为被认定为“护卫证物、抵抗匪袭”,并无过失。
“……郤克已死,其党羽星散,朝中为之一清。”韩厥首先开口,语气带着欣慰,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经此一事,君上心中……恐怕对卿族权柄过重,更为忌惮了。”
魏颙冷哼一声,他伤势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昔:“忌惮?若非郤克这等奸贼步步紧逼,构陷忠良,主上又何须隐忍至此,直至生死关头才奋力一搏?君上若明智,当知谁是真正的祸患,谁又是被迫自保的忠臣!”
赵朔端起温热的茶汤,轻轻吹了吹,澹澹道:“君心似海,岂是臣子可以妄测。郤克伏法,是他罪有应得。我等所为,不过是求存,并揭露奸佞,还朝堂以清明。至于其他……非我所求,亦非当前首要。”
他看向韩厥:“韩兄,栾书那边,近日有何动向?”
韩厥沉吟道:“栾中军自郤克倒台后,行事愈发沉稳低调。在朝议中,多持重公允之言,对主上……似乎也并无明显敌意,甚至在某些场合,还委婉地提及主上蒙受构陷、忍辱负重。但他也多次强调‘国法纲纪’、‘君臣之分’,言语间,似在提醒各方,包括君上,勿使权柄再如郤克般集中于某一家族之手。”他顿了顿,“依我看,栾书意在平衡。他乐见郤克倒台,但也绝不希望主上借此事势力过度膨胀,打破现有的朝局。他可能会成为……新的制约。”
魏颙皱眉:“栾书老谋深算,善于借势。如今郤克已去,朝中能与主上抗衡者,唯他而已。他若存心制衡,恐怕……”
赵朔微微点头:“栾书之虑,亦是常情。经此大变,君上必然也会重新审视对卿族的倚重与防范。我等此时,不宜张扬,更不宜有任何授人以柄之举。邯郸那边,赵午需更加谨慎,安抚地方,整肃内部,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新绛这边,府中一切用度从简,约束下人,谨言慎行。”
他放下茶碗,目光扫过众人:“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让君上看到,我赵朔、我赵氏,绝非郤克那般跋扈贪婪、图谋不轨之徒。我们是历经诬陷而忠贞不改的臣子,是维护晋国利益、尊奉君上的力量。唯有如此,方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真正站稳脚跟,图谋长远。”
韩厥和魏颙皆肃然点头。他们都明白,扳倒郤克只是第一步,甚至可以说是相对容易的一步。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在君心猜忌、同僚制衡的新环境中生存发展,才是真正的考验。
“主上,楚使屈荡,已于昨日离新绛返楚。”范鞅禀报道,“临行前,其属下似有意无意在我司寇衙门附近逗留,打探消息。另外,我们在城外的人回报,楚使队伍中,似乎有身份不明之人暗中脱离,去向不明。”
赵朔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楚国……始终是心腹大患。屈荡此来,名为议和修好,实则窥探虚实,搅动风云。郤克之事,他们怕是看了个够,也学了个够。传令下去,加强对边境,尤其是与楚国接壤处的警戒。同时,留意任何可能与楚国有异常往来的内部人员。楚国亡我之心不死,不可不防。”
“诺!”
宫城深处,晋景公的寝殿。炭火融融,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君王眉宇间的阴郁。
晋景公斜倚在榻上,面前摊开着几卷简牍,是三司会审郤克一案的最终详录以及关于狄寨查获证物的部分摘要。他已经反复看了多遍,每一次,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郤克的罪行,铁证如山,死有余辜。这一点,他毫不怀疑。甚至,在震怒之余,他还有一种被欺骗和愚弄的羞愤感。自己之前竟然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这样一条毒蛇!
然而,让他更感到不安和忌惮的,是赵朔。
从最初的鄢陵战后“擅自”求和,到被自己罢黜软禁,再到绝地反击,步步为营,最终以雷霆手段扳倒郤克,整个过程,赵朔所展现出的隐忍、谋划、决断,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都让晋景公感到一阵寒意。
一个臣子,在被软禁、几乎失去所有明面力量的情况下,竟然还能遥控邯郸、布置狄寨、收集到如此多足以致郤克于死地的罪证,甚至能在郤克私兵强攻时予以重创并巧妙利用逃兵将事件捅破……这需要多么庞大而隐秘的势力网络?需要多么深沉的心机和果决的手腕?
赵朔说他是被迫自保,是揭露奸佞。晋景公相信其中确有被迫的成分,郤克的构陷也绝非虚妄。但赵朔的反击,太过完美,太过凌厉,以至于让晋景公忍不住去想:如果赵朔的对手不是郤克,而是自己这个国君呢?如果他真有异心呢?
“君上,夜深了,该安歇了。”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
晋景公恍若未闻,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简牍上。郤克倒台了,但朝堂并没有变得让他更安心。原本用以制衡赵朔的棋子没了,反而让赵朔的威望和潜在势力空前高涨。虽然自己及时解除了对他的软禁,以示“抚慰”,但这份抚慰背后,是更深的不安。
栾书……想到这位一直表现沉稳、在此次事件中“公正”表态的中军佐,晋景公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栾书似乎看出了自己的担忧,近日的言行,都在有意无意地强调纲纪法度,制约卿权。或许,可以用栾书来制衡赵朔?
但栾书就真的可靠吗?这些卿族,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哪一个没有自己的私心和算盘?今日他们可以联合起来扳倒郤克,明日难道就不会为了其他利益而……
晋景公感到一阵疲惫和孤立。作为晋国君主,他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完全信任、毫无保留倚重的臣子。公室衰微,卿族坐大,这个顽疾,似乎并未因除掉一个郤克而有根本改善,反而因为赵朔的强势崛起和栾书的伺机而动,显得更加棘手。
“传令,”晋景公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明日朝会,议一议……西河防务,以及……对楚国的方略。”他想将朝臣的注意力,从内部的倾轧,暂时引向外部的威胁。同时也想看看,赵朔和栾书,在这类军国大事上,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和主张。
“诺。”内侍躬身应道。
翌日朝会,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郤克的位置空着,无人填补,那空缺显得格外刺眼,也时刻提醒着众人刚刚过去的那场腥风血雨。赵朔站在班列之中,位置略作调整,虽未恢复元帅之位,但已处于卿大夫前列。他神色平静,气度沉稳,仿佛之前的软禁与风波从未发生。唯有偶尔扫过的目光,深沉锐利,让一些曾附和过郤克或暗中落井下石者,感到脊背发凉。
栾书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站在文臣首位,眼神平和。
晋景公端坐君位,先是对郤克一案做了最终定调,重申其罪当诛,以儆效尤,并表彰了在此案中“忠于职守、揭露奸邪”的魏颙、范鞅等人,要求群臣引以为戒,恪尽职守,忠心王事。
然后,他话锋一转,提到了西河防务与对楚方略。
“秦人自麻隧之败,虽蛰伏多年,然其狼子野心未泯,西河之地,始终为其觊觎。楚人虽鄢陵受挫,然元气未大伤,楚王熊侣雄才,必不甘心。我晋国新定内患,正宜整饬边防,巩固霸业。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话题抛出,殿中一时安静。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赵朔。西河是赵氏经营多年的地盘,赵朔本人更是曾在那里大破秦军,威震西陲。对楚战略,赵朔也曾多次参与,与楚军多次交手,经验丰富。
栾书率先出列,他并未直接谈具体方略,而是先定了基调:“君上圣虑深远。内患既除,自当攘外。西河为秦晋咽喉,楚国乃中原大敌,二者皆不可轻忽。臣以为,当以巩固防御、伺机而动为主。西河方面,可增派精锐,加固城防,屯积粮草,训练士卒,使秦人无隙可乘。对楚方面,则需加强东线及南线戒备,同时可遣使联络齐国,共抗楚势。我晋国新经变故,不宜主动挑起大规模战事,当以静制动,蓄力待时。”
他的建议四平八稳,以防御和积蓄力量为主,符合晋国当前需要稳定内部的实际,也符合大多数朝臣不愿再启大规模战端的心理。
晋景公微微颔首,目光看向赵朔:“赵卿,你久在西河,又曾与楚人多次交锋,以为如何?”
赵朔出列,拱手道:“君上,栾中军所言,老成谋国,臣深以为然。晋国当前,确需以稳为主。”他先肯定了栾书,随即话锋微转,但语气依旧平稳,“然,守不可失其机。西河之地,秦人觊觎非止一日,仅凭加固城防、增派兵马,恐只能御敌于一时。臣以为,当仿效臣昔日‘武卒’之法,于西河及边地要害,遴选精锐,专设营伍,配以良械,授以新战之法,予以厚赏,练成数支可随时机动、能攻善守的锐卒。如此,平时可镇守要冲,震慑宵小;战时可为锋刃,破敌制胜。此所谓‘强兵乃固国之本’。”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楚国,鄢陵一败,其北上锋芒暂挫,然其国力未损,楚王雄心未熄。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经略。可加强与我盟国如宋、卫之联系,提供必要支持,使其能为晋国屏障。同时,对楚国周边如陈、蔡等摇摆之国,可加大拉拢或威慑力度,压缩楚国北上空间。必要时,”赵朔的声音低沉了一分,“亦可效法昔日吴国故事,支持楚国后方或侧翼的某些不安定因素,如百越遗族、江东方国,使其有所牵制,不敢全力北顾。”
赵朔的建议,显然比栾书更具进攻性和长远布局的意味。他强调“强兵”和“主动经略”,甚至提到了利用楚国后方势力的策略。这既展现了他作为军事家的眼光,也隐隐透露出他并非甘于守成的性格。
殿中众臣低声议论起来。有人觉得赵朔所言切中要害,晋国霸业不能仅靠防守;也有人觉得过于激进,恐再启战端,耗费国力。
晋景公目光深沉地看着赵朔。赵朔的提议,确实更有力度,但也更需强大的执行力和资源投入。而赵朔本人,无疑是执行这些策略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但,将西河兵权乃至对楚策略的部分主导权交还给赵朔,是否合适?会不会让他的势力重新膨胀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他的目光又扫向栾书。栾书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并未对赵朔的提议直接表态,仿佛在沉思。
晋景公心中权衡再三,缓缓开口道:“二卿所言,皆有道理。强兵固本,自不可少。联络盟国,经略外围,亦属必要。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着中军司与司马、司徒诸衙,会同详议,拟定具体章程,再行奏报。”他将皮球踢给了几个衙门联合商议,既未否定赵朔,也未完全采纳,更未明确主导之人,留下了充足的缓冲和操作空间。
“臣等遵旨。”赵朔与栾书同声应道。
朝会散去。赵朔与栾书在宫门外相遇。
“赵大夫所言‘强兵’、‘主动’之策,深合兵家要义。”栾书微笑道,语气听不出真假。
赵朔亦澹然回道:“栾中军‘稳守蓄力’之论,方是治国安邦的基石。朔所言,不过是在中军所立基石之上,增砖添瓦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却都深邃难测,随即拱手作别,各自登上车驾。
马车辚辚,赵朔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今日朝会,君上的态度,栾书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君心疑虑未消,栾书制衡之意已显。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重新站在了这里,站在了晋国权力的核心圈层。郤克的鲜血,洗刷了他的冤屈,也为他铺就了一条更具挑战性的道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也更加需要……力量。
他睁开眼,望向车窗外新绛的街景,目光逐渐坚定。
“范鞅。”
“属下在。”同在车中的范鞅低声道。
“回去后,将‘武卒’整训的要点和新拟的选拔标准,整理成册,秘密送往邯郸,让赵午和魏颙开始着手,在西河及赵氏控制的其他边地,秘密遴选苗子,按新法初步操练。记住,规模要控制,动静要小。”
“诺!”
“另外,让赵忠以我的名义,准备一份厚礼,明日……送去栾府。”
范鞅微微一怔:“主上,这是……”
赵朔嘴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郤克倒了,朝堂需要新的‘平衡’。栾中军,是个明白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透。”
马车驶过积雪渐融的街道,向着赵府而去。车辙在泥泞中留下深深的印记,如同权力场上刚刚划下的一道分界线。旧的格局已被打破,新的博弈,在看似平静的宫阙之下,暗流汹涌,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