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终究没接公主那带着几分撩拨的话头。此刻，在美色与佳肴之间，竟是后者吸引力更大些。古人云“食色性也”，总也得先填饱肚子，方有余力思及其他。
难得公主今日体恤，指了指案上菜肴道：“你忙碌迎驾一整天，怕是水米未进，饿了吧？不必拘礼，先用些饭食。”
凌云也不客气，径自在榻沿另一侧坐下，风卷残云般吃将起来。以他与公主的关系，早过了需要虚伪客套的阶段。
公主默默看着他用餐，心中却将今晚对话细细回味了一遍，忽然察觉凌云与一年前在京师时相比，大有不同。那时他即便心中不服，也多是阳奉阴违，能躲则躲，何曾像今夜这般，与她针锋相对、当面争执？
待凌云吃饱喝足，捧起茶杯润喉时，公主忍不住问道：“你这滑头，今夜倒是反了常性！从前无论你心里如何想，嘴上可从不肯与我正面争执的。怎的如今变了？” 她语气中带着探究，分不清是喜是恼。
凌云嘿嘿干笑两声，心下警惕。难道能告诉她，方才一时情急，竟找回了前世在网络论坛上与人大战三百回合的感觉？加之这一年来在苏州说一不二惯了，言语间不免少了顾忌。
公主又道：“从前你满心算计的不过是功名利禄，今夜竟敢以‘社稷之臣’自居，虽见识粗浅，架势倒摆出了几分名臣风范。”
凌云顺势打蛇随棍上，昂首挺胸，气势十足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本官深受国恩，自当以社稷苍生为念！”
公主内心其实欣赏这等气魄，她终究不同于寻常只知家长里短的女子，但口中却嗤道：“区区五品别驾，口气倒不小。待你他日真位列台阁，再说这等话不迟。”
“满朝朱紫，能窥得未来天下走势一二分者，唯本官耳！如何说不得？”凌云大言不惭。
“呵，通晓过去未来，那是圣人才有的本事。”
“那你便将本官当作圣人看待好了！”凌云脸不红心不跳。
公主被他这没脸没皮的话逗得扑哧一笑，只当是玩笑：“越发胡言乱语，不知羞耻！若叫外人听去，看你还有无安宁日子！” 她随即恍然，调侃道：“我道你是如何招惹那些女子的，原是靠这副好皮囊，加上些许才名，既能吟风弄月，又肯放下身段哄人开心，榻上想必也有些手段。难怪无往不利，叫那些女子神魂颠倒。你离京年余，听说教坊胡同里你的旧相识们，犹自追捧，倒把颜真那正牌探花郎编排得不像样子。”
凌云无奈道：“良辰难得，你我久别重逢，提那些外人作甚。”
不知不觉间，公主已放松地歪在榻上，与凌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起来。从宫廷秘闻到朝堂风云，再从家常琐事说到凌云的一双儿女……仿佛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谈，不必有太多顾忌，也不必过分担心言多必失。一种类似老友重逢的愉悦感，悄然在她心中弥漫开来。这与肉体欢愉不同，是一种更难得的精神享受，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对她这般身份的女子而言，寻个情人易，觅个能无话不谈的知己却难。至少在此时此刻，凌云在她心中的标签，已暂时从“情夫”转向了更为稀有的“好友”。
于凌云而言，亦有类似默契。公主聪慧有见识，只要她那强势的控制欲不发作，确是个可以畅谈的对象。在这时代，能在其他女子身上找到这种感觉的，几近于无。他脑中莫名闪过前世一句名言——“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心下感慨，幸好这是在大唐……
忽然，一阵清越的钟声回荡在行宫上空，惊醒了意犹未尽的二人。他们才发觉，竟已这般“纯洁”地闲聊了许久。
凌云知这钟声意味宫门将锁，一刻钟后，宫墙内外隔绝，严禁通行。若非他是迎驾重臣，连这宫门都进不来。他起身欲告辞，公主却似想起什么，又道：“有件事，本不想早说，因未必能成。但见你在苏州颇有建树，声威日隆，倒添了几分把握，便不瞒你了。”
已迈出半步的凌云收住脚，回头问：“是吉是凶？”
“总归是桩好事。”
能从这位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女口中得到“好事”评价，定然不凡。凌云心下一动，莫非是升迁？欣然道：“那还不快讲。”
公主却略有迟疑：“只怕不易为之。”
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职位，公主提都不会提。既她开了口，必有价值。凌云将胸脯拍得山响：“但凭殿下吩咐，纵是刀山火海，本官也在所不辞！”
“你……是想回京，还是愿留在此地？”公主忽地抛出一个选择。
凌云心急，女子谈事总爱故弄玄虚。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公主，语气刻意放得深情：“为能与殿下相近，自然是愿返京师。” 他心知肚明苏州或许更逍遥，但此答定然没错。
公主被他看得不自在，嗔道：“少拿这些话腻歪人！你……或有个加‘科道’官的机会。”
“什么？！”凌云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设想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科道”二字。因这二字对于他这等非进士正途出身者，简直遥不可及，比翰林院更甚。
科道官，乃言官统称。“科”指门下省之给事中，“道”指御史台之监察御史。国朝监察之权颇重，科道官品级不高，却职权清要，风闻奏事，纠劾百司，甚至可封驳诏书，以小制大，乃文官体系中极为清贵的职位，入选极严，几为进士出身者之禁脔。非进士而能入科道者，凤毛麟角。
公主此言，由不得凌云不震惊。他自知无进士出身，从未奢望能跻身清流之列。今日调侃颜真，未尝没有几分酸意。但公主绝不会信口开河。
他心念电转：自己现是正五品上。地方官入京，不降品已是万幸，升迁难如登天。而科道官如监察御史不过正八品下，难道要他连降数阶？虽说清流资格珍贵，能拓宽仕途，但以五品之尊屈就八品，代价未免太大。这抉择着实艰难，凌云脸上阴晴不定，时而咬牙，时而吸气，难以决断。这五品官位是他搏杀而来，一朝跌回，实在心痛。
公主瞧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嘴角含笑，静待其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