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初刻，凌云身着七品浅青 鹌鹑补子 文官常服，外罩一件象征兼领武职的绛纱 半臂，在文书生及几名长随的簇拥下，乘车来到位于苏州城西的守备司衙门。
车驾甫一抵达，但见守备司 辕门大开，旌旗招展。以副都尉 韩震为首，营尉、队正、哨官等数十员 披甲 挎刀的武官，早已按品阶列队恭候。见凌云下车，众人齐刷刷躬身抱拳，声震云霄：“恭迎都尉大人视事！”
凌云目光扫过众人，见军容尚算整肃，微微颔首，抬手虚扶：“诸位 将军 免礼！本官 蒙 圣恩，兼领 守备，日后 同袍 共事，还望 诸位 鼎力 相助！请！”
寒暄已毕，众人簇拥凌云步入节堂。升堂 点卯开始，司礼官手持花名册，高声唱名。营尉、队正一一应喏，唯独点到骁骑营 左队 队正 刘莽时，连呼三声，竟无人应答！
堂下顿时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武官目光闪烁，偷偷觑向端坐 上首的凌云。韩震眉头微皱，出列禀道：“都尉，刘队正 或许 军务 缠身，未能 及时 赶到，容后 再行 查问？”
凌云面色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嗯，继续。”
点卯完毕，凌云命开库 验看 军械 甲仗，随后至校场 检阅 操演。但见校场之上，三个团的府兵已列成三个 方阵，刀盾手、长枪手、弓弩手各依旗号，肃立 待命。随着韩震手中令旗挥动，鼓号 齐鸣，军士们依令 变阵、冲杀、射箭，呼喝之声震天动地，尘土 飞扬。虽谈不上 百战精锐，倒也队列 整齐，动作 娴熟，显是日常 操练 未曾 懈怠。
凌云高坐 阅兵台上，面无表情地观看，心中却暗自评估：这支 兵马，装备 尚可，训练 有素，若能 为我 所用，确是 一股 不小 助力。关键 在于，如何 真正 掌控 其 心。
检阅 完毕，已近午时。凌云回到节堂 旁边的公事房，韩震及几位 营尉陪同 在侧。
落座 奉茶后，凌云挥退 闲杂人等，只留韩震与三位 资历 最老的营尉。他呷了口茶，看似 随意地问道：“韩将军，诸位， 本官 初来乍到，于 军中 惯例 不甚 了然。却不知……这 守备司 上下，平日 除 朝廷 俸禄、饷银外，可还有 些 其他……进项？又是 如何 分润 的？”
韩震闻言，脸色 微变，与其他 三位 营尉 交换了一个 眼色，斟酌道：“回 都尉，这个……确是 有些 不成文的旧例。譬如……城中 各大 商号、车马行、镖局等，每年 三节 两寿，会有 些 孝敬，名曰 ‘犒军’；巡城 查夜，偶有 商户 违规，亦可 酌情 罚没 些许；再者，协助 州县 缉捕 要犯，有时 也能 分润 些 赏金……林林总总，一年 下来，约莫 能有 千余贯的额外 进益。”
“哦？”凌云挑眉，“那 这些 进益，又是 如何 分配 的？”
韩震硬着头皮道：“按 旧例，大致 分为 三份。一份 需 上缴 州衙，打点 刺史上官 及各房 经承；一份 留于 守备司 衙署，用于 公务 应酬、犒赏 将士；最后 一份，则由 司内 诸位 同仁，按 品级 职司 高低……酌情 分派。”
凌云点了点头，忽而 一笑，目光 锐利地盯着韩震：“那 本官 这一份……该 从 何处 出？莫非 要从 诸位 碗里 分食 不成？”
“这……卑职 不敢！”韩震 额头 顿时 见汗，语塞 难言。三位 营尉也纷纷 低头，不敢 对视。
就在此时，公事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一名身材 魁梧、满脸 虬髯、身着 队正 军服的汉子，醉醺醺地闯了 进来，口中 嚷嚷道：“嘿！ 听说 来了 个 娃娃 知县，还要 兼管 俺们 这帮 厮杀汉？毛 都没 长齐，懂 个 鸟 的 军务！不如 回家 吃奶 去 罢！”
满堂 皆惊！韩震 脸色 骤变，厉声 呵斥：“刘莽！放肆！此乃 新任 凌都尉！安敢 如此 无礼！还不 快滚 出去！”
凌云冷眼 旁观，心中 雪亮——这莽汉，便是 早晨 点卯 不到的 那个 刘莽！来的 正好！
他不理会 刘莽的叫嚣，转头 问 韩震：“韩将军，依 军法，点卯 不到，又 冲撞 上官，该 当 何罪？”
韩震 咬牙道：“按律……当 杖责 三十！以儆效尤！”
“好！”凌云拍案道，“那 就 请 韩将军 执行 军法 吧！”
“这……”韩震 面露 难色，似有 犹豫。
“嗯？”凌云目光 一寒，“韩将军 要 违抗 军令 不成？”
“卑职 不敢！”韩震 无奈，挥手 示意 亲兵：“将 刘莽 拖下去！重打 三十 军棍！”
刘莽 兀自 骂骂咧咧，被如狼似虎的亲兵 拖出 公事房。片刻后，外面便传来噼啪的棍棒声与刘莽的惨嚎。
棍刑 未毕，忽有一名哨官急匆匆 跑入 禀报：“都尉 大人！不好了！校场上……有 数百 军士 聚集 喧哗！说是……说是 为 刘队正 鸣不平！眼看 就要 闹将 起来了！”
一股 浓重的阴谋 气息，扑面而来！凌云心知，这 定然是有人 幕后 指使，要 给他 这个 新官 一个 狠狠的 下马威！
他强自 镇定，对 韩震道：“韩将军，你 速带 亲兵，前去 弹压！务必 将 为首 闹事者 拿下！若有 反抗，格杀勿论！”
“卑职 领命！”韩震 抱拳，匆匆 离去，眼中却闪过一丝 难以 察觉的异色。
凌云留在 公事房内，面色 阴沉。他看了一眼 面前 三位 神色 各异的营尉，心中 飞快 盘算。韩震 为何 要 搞 这一出？仅仅 是 为了 示威？恐怕 没 这么 简单。他 为何 不 动用 更 亲近的营尉，而 让 一个 莽夫 队正 出面？除非……他 与 这 几位 营尉，也 并非 铁板一块！
不过 一炷香 功夫，公事房门再开。韩震 去而复返，身后 竟 跟着 一脸 肃杀的苏州刺史 崔淼！
“凌知县！”崔刺史 不等 凌云 开口，便 厉声道，“本官 听闻 你 甫一 到任，便 滥用 刑罚，激起 军士 哗变！你 可知罪？！”
凌云心中 冷笑，果然 来了！这 韩震，竟是 和 崔刺史 串通 一气！今日 这 局，就是 冲着他 来的！他 动了 韩震的权，韩震 便 引 崔刺史 这 尊 大佛 来 压他！
“崔使君 何出此言？”凌云故作 惊讶，“下官 依法 惩戒 违律 军官，何来 ‘滥用刑罚’ 之说？至于 军士 喧哗，下官 已命 韩副都尉 前去 弹压，何来 ‘激起哗变’ 之罪？使君 不在 州衙 理事，何以 如此 迅捷 便 驾临 我这 守备司？莫非……是 有人 预先 告知？”
崔刺史 被 噎了一下，脸色 更加 难看：“休要 狡辩！本官 身为 一州 之牧，境内 发生 此等 大事，岂能 坐视不理！凌知县，你 行为 失当，酿成 暴动，本官 绝 不允 你 正式 接掌 守备司 印信！”
图穷匕见！目的就是阻止 凌云 真正 掌控 兵权！
凌云心念 电转，目光 扫过 那 三位 营尉，见 他们 神色 复杂，眼神 中 对 韩震 颇有 不满之色。他 顿时 有了 计较。
凌云 忽然 长叹一声，语气 变得 意兴阑珊：“唉……本官 本想 着，既 蒙 圣恩 兼领 守备，当时 有一番 作为。近日 得知 沿海 一带，私盐 猖獗，利润 惊人。本想 与 韩将军、诸位 营尉 携手，组织 一支 精干 人马，专司 缉私。所获 之利，除去 上缴 国库，余者 尽数 分与 出力 将士。想必 比 每年 那 几百贯 的 ‘常例’ 要 丰厚 十倍 不止！可惜啊可惜……如今 看来，此事 怕是 要 胎死腹中 了。可惜了这 一大注 财香 啊！”
此言一出，三位 营尉 眼中 几乎 同时 爆出 精光！缉私 之利！那 可是 金山 银海！远非 眼下 这点 蝇头小利 可比！三人 相互 看了一眼，呼吸 都 有些 急促起来。
韩震 也是 脸色 一变，他 万万 没想到凌云 竟 抛出 如此 大 一个 诱饵！心中 顿时 涌起 一股 强烈的悔意！早知 有 这等 好事，自己 何必 要 跟着 崔刺史 趟 这 浑水 得罪 顶头 上司？！
凌云 将 众人 反应 尽收眼底，心中 冷笑，继续 加码道：“韩将军，请 将 守备司 都尉 印信 交予 本官 吧。本官 要 正式 行文，上报 此事 作罢。”
“不可！”崔刺史 断然 拒绝，“你 引发 暴动，岂可 再 掌 印信！”
“哦？”凌云忽然 笑了，笑容 冰冷，“崔使君 方才 说，因 下官 ‘行为失当’，故 ‘不允’ 下官 接印。那 即是 说，下官 此刻，尚 未 ‘正式’ 接掌 守备司，对 也不对？”
崔刺史 一愣，不明 其意：“是 又如何？”
“那 就好 办了。”凌云语气 陡然 转厉，“既然 下官 尚未 ‘正式’ 接印，那么 下官 今日 所下 之 一切 命令，包括 杖责 刘莽、命 韩震 弹压 闹事 军士，严格 说来，皆 属 ‘无效’ 之令！然 而，韩副都尉 却 执行 了 这 ‘无效’ 之令！致使 军士 聚集，几 酿 大变！崔使君，您 说，这 主要 责任，该 由 谁 来负？是 下官 这个 ‘无权’ 之人，还是 听令 行事 的 韩副都尉 呢？若 按 《唐律疏议· 职制律》 ‘ 被制书 施行 有违 者’ 论，韩副都尉 该 当 何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崔刺史 顿时 被 问得 瞠目结舌，脸色 涨红，指着 凌云 “你……你……” 了 半天，却说不出 一句 完整 话来！
凌云 不再 理他，转向 三位 营尉，沉声问道：“方才 来报，有 军士 聚众 闹事。是 哪一营、哪一哨 的 人马？其 直属 哨官、队正 是 谁？归属 哪位 营尉 管辖？”
周营尉 率先 出列，拱手道：“回 都尉！闹事 军士 中，有 一哨 人马，乃 卑职 麾下 丙队 第三哨！哨官 名唤 赵虎！但 此事，卑职 事先 绝不知情！定是 有人 暗中 煽动！”
“好！”凌云点头，“周营尉 深明大义！本官 信你！现 命你 即刻 前去，将 那 哨官 赵虎 及相关 闹事 军士 隔离 审讯，务必 查出 幕后 主使 之人！本官 要 看看，究竟 是 谁，敢 在 这 守备司 内 兴风作浪！”
“卑职 领命！”周营尉 大声 应道，转身 便 要走。
“站住！”韩震 急喝道，“周营尉！没有 本将 命令，你 安敢 擅动！”
周营尉 脚步 一顿，回头 看了 韩震一眼，又 看了 看 面色 平静却目光 深邃的凌云，一咬牙，对 韩震 抱拳道：“韩将军！凌都尉 乃 朝廷 钦命 主官！他的 将令，便是 军令！卑职 不敢 不从！得罪了！” 说罢，头也 不回地大步 离去。
吴营尉 见状，亦 出列道：“都尉！闹事 军士 中，亦有 卑职 麾下 数人！卑职 愿 协同周营尉，一同 查办 此事！定 将 真相 查个 水落石出！”
“好！有劳吴营尉！”凌云赞许地点头，“待 此事 了结，本官 定 当 亲笔 修书，向 兵部 陈尚书 陈明 二位 今日 之 忠勇 与 功绩！”
兵部 陈尚书！此言一出，满堂 皆惊！就连 一直 阴沉着脸的崔刺史，瞳孔 也是 猛地 一缩！
韩震 更是 脸色 煞白，颤声问道：“你……凌都尉……你 与 陈尚书……是 何 关系？”
凌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 平淡 却 掷地有声：“也 不算 什么 紧要 关系。只不过，当年本官的岳父曾在 陈尚书 府上 做过 几年 护院 教头。蒙 陈公 不弃，提携成巡检。后来 本官承袭巡检，亦是 多亏 陈公 在 兵部 铨选时 美言 一二。”
轰！如同 一道 惊雷 炸响在韩震 耳边！他 万万 没想到，这 看似 毫无 根基的年轻 知县，背后 竟然 站着 兵部 尚书 这 尊 大神！自己 竟然 鬼迷心窍，去 招惹 这样 一个 人物！还 妄想 借着 崔刺史 压他？真是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想通 此节，韩震 只觉 浑身 力气 都被 抽空，双腿 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面如 死灰。他知道，自己 完了。今日 这场 博弈，他 输得 一败涂地，再无 翻身 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