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练园宴席,设于水阁之中。钦差张侍郎居主位,转运使、刺史崔淼及苏州一众五品以上官员按序列坐,凌云官职最低,敬陪末座。山珍海味,水陆八珍,络绎不绝。觥筹交错间,自是一番 官场 应酬。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按江南文会旧例,此等场合,必有赋诗助兴。崔刺史率先起身,向张侍郎敬酒道:“今日 天官(对钦差尊称)驾临,澄园生辉,实乃 吴郡 盛事!下官等不才,愿抛砖引玉,献丑一首,以纪 殊荣,并祈 天官 斧正!” 说罢,便吟了一首七律,无非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之词。
张侍郎捻须微笑,略点评两句“崔使君 忠心可嘉,诗亦 稳妥”,便算揭过。
崔刺史落座,目光扫过席间,最终落在凌云身上,嘴角带笑,眼中却无丝毫暖意:“素闻 凌明府 诗才 敏捷,名动 京华。今日良辰 美景,贤主 嘉宾,岂可无佳句?便请凌明府 不吝 珠玉,让我等一饱耳福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目光皆聚焦于凌云。众人皆知凌云与崔刺史不睦,此乃明知山有虎,逼他表态站队,或当众出丑。
凌云心知躲不过,从容起身,向张侍郎及众官一揖,略作沉吟状。他心念电转,若作颂圣诗,未免拾人牙慧,且媚态过显;若作清高诗,又恐被指不合时宜。忽想起日前翻阅苏州志乘,见历代 刺史中颇有文采风流者,心下一动,已有计较。
他朗声道:“蒙 府尊 谬赞,卑职 愧不敢当。今日 恭逢 盛饯,追思 先贤 遗风,偶得 俚句四韵,权当 引玉之砖,乞 诸位 大人 哂正。” 随即吟道:
“绿杨荫里白沙堤,
画舫笙歌月下迷。
曾栽杨柳江南岸,
一别姑苏四载余。
诗毕,席间先是一静,随即响起零星掌声与敷衍的称赞。多数人只觉此诗化用巧妙,意境 清雅,倒也贴合眼前景致与宴会氛围。崔刺史眉头微蹙,觉得此诗似是怀古,又似自矜,一时摸不透凌云用意,只淡淡道:“凌明府 博闻强记,化用 前人 佳句,倒也 贴切。”
然而,席间一位坐于末席、年纪甚轻、面容俊雅的青衫士子,却忽然“咦”了一声,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低声对身旁人道:“此诗…… 前三句分咏白乐天、杜牧之、刘梦得三位前贤,皆曾镇守 吴郡,政绩 文采,彪炳千秋。凌明府结句‘一别姑苏四载余’,看似自谦 感怀,实则……意味深长啊!将己与三贤并列,这……志气不小!” 他声音虽低,却清晰传入近处几人耳中。
经此一点拨,席间几位心思敏捷的官员顿时恍然!看向凌云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惊骇与玩味!这凌云,竟敢在钦差、刺史面前,以诗明志,自比历代 名刺史?这简直是隐隐然将现任的崔刺史置于何地?其锋芒、其胆魄,着实令人侧目!
崔刺史此刻也终于回过味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中酒杯微微颤抖,强压怒火,才未当场发作。他死死盯着凌云,眼中寒光毕露。
出乎意料的是,钦差张侍郎听罢,却并未动怒,反而细细品咂一番,抚须笑道:“好个‘一别姑苏四载余’! 凌知县年少 才高,追慕 先贤,志存 高远,亦是 佳事!诗词 小道,关键在于 经世济民之实绩!望 尔等 共勉!” 此言一出,既肯定了凌云的才志,又轻轻点拨了一下,将一场可能的风波化解于无形。
崔刺史见钦差如此表态,只得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道:“大人 教诲得是!下官等定当 戮力王事,不负 圣恩!” 但看向凌云的眼神,愈发阴冷。
宴席终了,众人恭送钦差登舆。凌云正欲离去,却见那位出言点破诗意的青衫士子走上前来,躬身一礼:“晚生 苏州 学子 陆羽明,参见凌明府。适才 冒昧,妄解 诗意,还望明府 海涵。”
凌云打量此人,见其眉宇清朗,气度不凡,不似寻常钻营之徒,便笑道:“陆公子 慧眼如炬,何罪之有?本县 闲来 涂鸦,能得 公子 品题,亦是 缘分。”
陆羽明道:“明府 过谦了。晚生 久仰 明府 诗名 与 政声,今日 一见,更胜 闻名。晚生 不日 将赴 京 应试,他日 若有机缘,定当 登门 请教。”
凌云心知此子才华、胆识皆不俗,将来或非池中之物,便点头道:“陆公子 青年才俊,前程 不可限量。本县 衙署 随时 恭候 大驾。” 二人互道珍重而别。
回到县衙,师爷 周文炳已候在书房,面带喜色与凝重:“东翁!黑风岭之事,有眉目了!”
“哦?速速道来!”凌云精神一振。
周文炳道:“卑职 带人亲至黑风岭 查勘,访遍 左近 山民、樵夫,皆言去岁 秋冬之交,并未 见有 大队 盐车 经过,更无 山贼 劫掠 之事!卑职 又花费 些许 银钱,终于 寻到 一名 当日 曾为 钱友仁 运盐的脚夫头目。其 起初 支吾,经 再三 盘问,方 吐露 实情!原来那批盐,早已 安然 运抵 淮南 预定 地点,并 未 遭劫!”
凌云拍案而起:“果然 有诈!人呢?”
“那脚夫头目 畏惧 牵连,已 画押 具结。卑职 已 将其 妥善 安置。” 周文炳呈上一纸供状。
“好!人证 物证 俱在!”凌云眼中寒光一闪,“来人!即刻 拘传 钱友仁 及其 家眷 到堂!”
三班衙役如狼似虎,直奔钱家。那钱友仁尚在赌场厮混,被逮个正着。公堂之上,惊堂木响,凌云 厉声 喝问。
钱友仁起初百般抵赖,咬定盐被劫,哭天抢地。凌云冷笑,命人带上脚夫头目对质,又出示供状。钱友仁见真相败露,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大胆 钱友仁!”凌云喝道:“你 虚构 劫案,诈骗 官银,致使 李知县 挪移 库款,最终 含冤 自尽!此乃 盗库、诈官、逼死命官 三罪 并罚!你 还有何话 可说?”
钱友仁 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大老爷 饶命!小的 一时 鬼迷心窍!小的 愿招!愿招!”
“说!你所骗 五百贯 官银,现在 何处?你 平日 嗜赌 成性,家业 早空,此番 做局 的本钱,又从 何而来?”凌云步步紧逼。
钱友仁 涕泪横流:“回 大老爷……那 五百贯……小的 大部分 还了 赌债,剩下的……也 挥霍 尽了……至于 本钱……是……是 小的 向 城西 王半城 王老爷,还有 东街 李记 布庄的李掌柜,南门 赵员外 几人 借的……他们 知我 有 盐引 门路,便 借了 些 本钱 与 小的……”
凌云眼中精光爆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公堂之上:“借你本钱?他们 可知 你 是 用来 行骗 官府 库银的?嗯?!如此说来,他们 便是 与你 同谋 诈取 官帑 的 从犯了?!”
钱友仁此刻已被刑讯、对质吓得心智 崩溃,只求活命,哪还顾得上细想 牵连?闻听此言,竟下意识地点头如捣蒜:“是……是……他们……他们 或许 知道 一些……求 大老爷 开恩啊!”
“好!画押!”凌云厉声下令。
一旁书办早已将钱友仁 所述 供词 记录 在案,尤其将“王半城等人或许知情,借与本钱”等语着重标出。钱友仁 看也 不看,哆哆嗦嗦地按上了手模。
凌云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王半城……李掌柜……赵员外……这下,看你们 还如何 置身事外!
他沉声道:“将 钱友仁 钉镣 收监,严加 看管!没有 本县 手谕,任何人 不得 探视!退堂!”
惊堂木再响,三班 衙役 虎吼 “威——武——”,钱友仁 像一滩烂泥般被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