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喝到见底,锅边上只剩点儿红油和几片倔强不肯化开的辣菇皮时,气氛才算真正松下来。
灰毛妖将——他自称叫苍牙,是北山狼族的头领——打了个响亮的嗝,抹了把嘴边的油星,眼神复杂地看着正在收拾碗勺的楚清歌。
“丫头,”他声音粗嘎,但敌意淡了不少,“你这手艺……确实还行。”
“那是,”楚清歌把碗摞起来,一点不客气,“独家秘方,加了七种灵椒和一味醒神草,专治脑子发热、思想僵化。”
苍牙嘴角抽了抽,没接这话茬,转而看向一直抱剑站在祭坛边缘的沈墨:“小子,你那剑……叫什么名儿?”
“清啸。”沈墨答得简短。
“清啸……”苍牙低声重复一遍,狼眼里闪过一丝忌惮,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剑是好剑,剑气也正。就是沾了魔气,可惜了。”
沈墨没说话,只是指尖在剑鞘上轻轻抚过。泪痣在渐暗的天光里,像粒沉静的墨点。
狐狸妖修——他叫胡三,搓着手凑过来,眼睛盯着楚清歌手里那摞碗:“那个……楚姑娘,你刚才说,那什么‘盟约’,具体怎么个弄法?总不能光嘴上说说‘联手’吧?咱们妖族讲究实际,得有点凭证。”
阿甲正趴在地上,用尾巴把灶坑里的余烬扫平,闻言抬起头:“立字据按手印?”
“按手印那是人间衙门。”小朱朱站在楚清歌肩头,得意地抖了抖七彩尾羽,“修仙界,得用灵气烙印或者神魂誓约!”
赤羽冷哼一声,从石柱上翩然落下,金红羽翼收拢,优雅地踱步过来:“神魂誓约约束力最强,但也最险。若有违誓,神魂反噬之苦,可比肉身受刑难受百倍。”
“那不行!”胡三尖声反对,尾巴都炸起来了,“神魂誓约?万一你们人族那边反悔,我们岂不是全得跟着变傻子?”
“谁说要用人族通用的神魂契了?”楚清歌把最后一只碗丢进储物袋,拍拍手,转过身来,“咱们今天在这儿,人不多,妖也不多,但好歹代表了两边‘想活下去’的那一撮。搞那么复杂干嘛?”
她走到祭坛中心那块最大的、刻满上古符文的青石板前,蹲下身,用指尖摸了摸冰冷的石面:“苍牙头领,胡三爷,你们妖族最信什么?”
苍牙皱眉:“力量,血脉。”
“对嘛!”楚清歌一拍巴掌,“那就用最老土、也最实在的法子——血脉为誓。”
众妖一愣。
沈墨眉头微动,看向她。
“简单说,”楚清歌从储物袋里掏出个小玉碗——看着像平时捣药用的,“咱们两边,各出点血,滴这碗里。以血脉之力起誓,目标就一个:在捅破‘通天之路’骗局、掀了那‘天道’桌子之前,互相不背后捅刀子,情报共享,能帮就帮。违誓的……”
她顿了顿,咧嘴一笑,可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血脉反噬,魂飞魄散。怎么样,直接不?”
祭坛上安静了一瞬。
胡三倒吸一口凉气:“血脉反噬?这、这比神魂誓约还狠!神魂受损或许还能养回来,血脉根基崩了,那可真是连轮回都入不了!”
“所以要的就是这个‘狠’字。”楚清歌把玉碗放在青石板上,“不够狠,怎么让彼此放心?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是刚刚还打得你死我活、血仇攒了万年的对头!光靠一锅汤、几句漂亮话,转头就能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了?骗鬼呢!”
她话说得直白,甚至有点糙,却让苍牙和几个妖族将领脸色凝重之余,又莫名觉得……有点道理。
是啊,血仇哪有那么容易消解。但头顶的威胁又是实实在在的。
“这誓约,只约束‘对抗天道’这事。”沈墨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却把众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不涉两族旧怨,不涉日后纷争。仅在此事上,互为盟友。事成之后,誓约自解。”
苍牙盯着沈墨:“小子,你能代表人族?”
沈墨摇头:“不能。”他抬眼,目光扫过众妖,“我只能代表我手中剑,与我认可的道。今日在此,我认可此盟约。”
这话说得有点傲,有点孤,却奇异地让人信服。
楚清歌嘿嘿一笑,接道:“我也代表不了人族。我就代表我自己,我的丹炉,我的药锄,还有我家这几个饭量不小的伙伴。”她指了指肩上的小朱朱、旁边的阿甲,还有昂着头的赤羽。“但我们这几个,至少说话算话,炼的丹不掺假,打的架不偷袭。”
小朱朱立刻挺胸:“没错!我寻宝找到的东西,说分一半就分一半,从不藏私!”
阿甲点头如捣蒜:“我挖洞说挖三尺绝不挖两尺九!”
赤羽:“……本座不屑于违背承诺。”
苍牙与胡三等妖交换了几个眼神。狼族的低吼和狐狸的吱吱声夹杂着,像是在激烈争论。
半晌,苍牙一咬牙,大步走到玉碗前:“行!老子信你们一回!不就是几滴血吗?我们狼族儿郎,血性还是有的!”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指尖寒光一闪,逼出一滴殷红中带着丝丝银芒的狼血,滴入玉碗。血滴入碗,竟发出轻微的“嗞”声,像是与玉质产生了某种共鸣。
胡三犹豫了一下,也咬牙上前,滴入一滴透着狡黠灵光的狐血。
另外几个妖将见状,也陆续上前滴血。玉碗中,几滴颜色、气息各异的妖族之血缓缓汇聚,却没有融合,而是各自占据一处,隐隐有气息冲突。
轮到人族这边了。
楚清歌毫不犹豫,用指甲在指尖一划,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滴入碗中。她的血落入碗底,竟让那几滴妖族之血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一股奇异的、充满生机的柔和气息从中散发出来,稍稍缓和了妖族血气中的暴戾。
众妖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楚清歌眨眨眼:“可能是我总跟灵草打交道,血里药味重?”
沈墨没说什么,并指如剑,在掌心轻轻一划。一道细细的血线浮现,汇聚成一滴色泽深邃、隐隐有暗金色流光闪动的血珠,滴落。
他的血一入碗,情形立变!
碗中所有血滴,无论是妖族的还是楚清歌的,都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开始缓缓旋转。更奇特的是,沈墨那滴暗金血珠中,竟分出一缕极淡的、却纯粹凝练的浩然剑意,与楚清歌血中的生机药气相触,非但没有冲突,反而隐隐形成了一股稳固的“势”,将那些躁动的妖族血气镇在了中央。
苍牙瞳孔一缩:“你的血……”
沈墨收回手,掌心伤痕已悄然愈合:“我身负天煞魔体,却也修浩然剑道。血脉中,自有冲突,亦自成平衡。”他看向玉碗中缓缓旋转、气息逐渐趋于稳定的血滴混合物,“以此起誓,够分量了。”
楚清歌乐了:“看,多合适!咱们这盟约,从血里就透着‘求同存异、对立统一’的哲学味儿!”
她不再废话,双手掐了个简单的法诀,按在玉碗边缘。通灵之体的力量悄然涌动,沟通着碗中混杂却开始共鸣的血脉之力。
“皇天后土在上,乱七八糟的过往恩怨暂搁一边,”她声音清亮,话却不怎么文雅,“今日,以此混杂之血为凭,立个临时搭伙的誓:在掀翻‘天道’这桌黑心宴席之前,咱们这边的人妖两队,不内讧,不卖队友,有情报别藏着,有困难能拉就拉一把。谁要是背后捅刀子、阳奉阴违、坏了这事儿……”
她眼神一厉:“管你是人是妖,血脉反噬,魂飞魄散,彻底玩完!同意的,就别抵抗,让这血誓成了!”
话音刚落,玉碗中所有血滴骤然光芒大放,融合成一团氤氲着金、红、青、银数色光芒的血气,冲天而起,又在祭坛上方分成数道细流,分别没入在场每一个立誓者的眉心。
楚清歌只觉得眉心胎记微微一热,一股玄妙的约束感落在神魂深处,不沉重,却异常清晰牢固。
沈墨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点了点头。
苍牙摸了摸额头,狼脸上表情有些奇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背上多了层枷锁。
胡三咂咂嘴:“……还真成了。这下想反悔都不行了。”
小朱朱好奇地用翅膀碰碰自己脑门:“没啥感觉啊?”
赤羽矜持地梳理了一下羽毛:“血脉之誓,重在因果牵连。平日无感,违誓之时,便是雷霆之灾。”
阿甲倒是很高兴:“那就是说,现在咱们跟这些妖族,算是一伙儿的了?那我能找那个穿山甲妖交流一下挖洞心得不?我看他爪子挺利!”
祭坛上,夕阳最后的余晖给每个人(妖)身上都镀了层金边。空气里,土腥味、未散的妖气、金铁气、淡淡的药香和辣椒味,依然混在一起。
但好像,又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那碗混杂的誓言之血里,强行糅合进去的一点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信任”。
楚清歌扛起药锄,看了看天色:“行了,誓也立了,汤也喝了。苍牙头领,胡三爷,接下来……聊聊正事?比如,陆明远,哦不,那只九尾狐狸,他之前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妖族内部,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苍牙脸色沉了下来,狼牙磨了磨:“那狐狸……哼,说来话长。”
夜色,渐渐笼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