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木香与沉香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云芝一直微阖似在假寐的双目,倏然睁开!
眼底再无半分浑浊疲惫,锐利清明。
手轻轻一挥,一道比之前布设时更加凝实,却刻意压制了灵力波动的结界,再次将整个内室笼罩其中,隔绝了内外一切气息与窥探的可能。
结界生成的刹那,她另一只手已隔空对着床榻上昏迷的白安虚点数下,几缕细微却精准的灵光没入其眉心、耳后、颈侧。
白安的五感被彻底封印。
做完这一切,方才在木香和沉香面前,还需倚靠着白希鸾,仿佛下一刻就会力竭倒下的云芝,腰背倏然挺直!
尽管那张脸依旧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唇色泛青,但眉宇间那股深重的疲惫与摇摇欲坠的虚弱感,竟消失无踪!
她抬手,示意一直稳稳支撑着她的白希鸾可以松开。
白希鸾依言放手,安静退开半步。
云芝步履虽缓,却异常沉稳地走到桌边坐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翻腾的郁气都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白希鸾也不客气,跟过去,姿态略显随意地单膝跪坐在云芝旁边的一张圆凳上,这样高度更便于她的身高。
她拎起桌上尚有微温的茶壶,倒了半杯清茶,轻轻推到云芝面前。
“其实,您没必要真的服下那颗解灵丹,做戏而已,以您对自身灵力的精微掌控和对医理的深刻理解,模拟出灵力枯竭和根基受损的脉象,未必……瞒不过去。”
云芝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清茶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
她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细腻瓷壁传来的温热,却没有立刻饮用。
她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看透人心的冷冽:“沉香或许会因关心则乱,被焦急蒙蔽双眼,容易迷惑,但木香……”
她顿了顿,这个名字似乎在她舌尖缠绕了一下,才缓缓吐出,眼底随之掠过一丝冷意。
“她心思之缜密,观察之入微,远非沉香可比,更何况,外面还有个阿陀峰的邱蓉,她修为境界与我曾在伯仲之间,虽走了不同的医道路子,但在诊脉察气、辨识虚实上,自有其独到之处,若不假戏真做,付出些的代价……这出戏,唱不圆,也骗不过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
她摩挲着温润的杯沿,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与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解灵丹……还是多年前,师姐闭关之前,亲手交予我的。”
云芝的声音低了下去。
“可于三日内,令服用者修为折损近半,灵力运转滞涩,并在修炼根基处,制造出看上去严重,实则只是轻微的裂痕,代价是需静养月余方能无碍,但不会留下永久损伤,用以……惑人耳目,争取时机。’”
她抬眼,望向白希鸾:“师姐她……好像总能未雨绸缪,算无遗策,仿佛……早已看见了命运的某些岔路。”
白希鸾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感慨,而是问出了更现实的问题:“那明日呢?四宗四家齐聚谷外,若真到了图穷匕见,不得不动手的地步,您这根基损伤虽不致命,但毕竟是真的,战力大打折扣,届时……如何应对?”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
一想到明日那群人里,很可能也包括碧灵宗的人……她心情就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与复杂。
云芝放下茶杯,眼神陡然变得凌厉,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凛然。
“眼下这点损伤,已经是能将风险与破绽降至最低的代价,比起被当场拆穿伪装,导致满盘皆输,药王谷立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点代价,值得。”
“至于明日……哼,我药王谷能屹立这么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医术仁心,护谷大阵,是历代先辈留下的底蕴,总还有些,而最重要的……”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结界之外。
“是人心,只要谷内人心不乱,不给外敌可乘之机,单凭外面那些人想轻易攻破我药王谷,也没那么容易!”
白希鸾却并未被这份底气完全说服。
“灵丹子谷主的事,您真觉得,能一直瞒下去吗?纸,终究包不住火。”
尤其经过今日楚家这一闹,谷主闭关这个借口,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明日那些人,如若真有坏心思,必然会逼着灵丹子出面。”
云芝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
云芝才缓缓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里,充满了身负重担的疲惫,面对绝境的无奈。
“能瞒一时……便是一时吧。”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梦呓,“至少,在弄清楚这背后布局之人,究竟想做什么,他们的手到底伸得有多长之前……谷主闭关这面旗,还不能倒。”
她的目光,重新转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白安,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而专注,思绪也拉回到了不久之前,那令她至今想起仍觉心惊与难以置信的一幕。
当这个戴着面具的小丫头翻窗而入,直视着她的眼睛,清晰说出“如果我说,我或许有别的办法呢?”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与怀疑。
认为这丫头就是在胡闹。
一个身负重创,修为低微的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连她都感到棘手的奇毒?
然而,下一瞬……
一股奇异、古老、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的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从白希鸾眉心处逸散而出!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介于虚实之间,周身笼罩着淡淡暗红血光的虚影,凭空出现在她眼前!那虚影眼神桀骜睥睨,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暴戾与不耐烦。
“你便是藏在这丫头识海深处的那个器灵?”云芝脑子转得极快,立刻猜到了这虚影的身份,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妖斐连正眼都懒得给她一个,只冷冷丢下一句:“这小子中的毒,里面掺杂了一丝阴寒之气,你们那劳什子《南疆异毒》上的解法,看似对症,实则只会火上浇油,提前激发那缕阴寒秽气反噬,让他死得更快更惨,想救他,需以至阳至纯、同时又蕴含磅礴生机的特殊血脉之力,进行中和与焚化。”
提到白安身上的毒,云芝也暂时压下了对这器灵无礼态度的不满,立刻追问关键:“何种血脉?何处可寻?”
妖斐发出一声嗤笑,指了指自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不能直接用,需弄点你的本源精血做引子,再准备一枚高阶的固本培元丹即可。”
云芝闻言,霍然转头,目光望向白希鸾!似是在确定他俩是否只是在胡闹。
她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此等解毒之法。
白希鸾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方法便是如此,如果长老您不相信我们,也可以拒绝。”
云芝:“……”
那一刻,她心中天人交战。
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器灵和一个身世成谜的小丫头?还是继续死守那明知是陷阱的《南疆异毒》之法?
最终,或许是白希鸾那过分冷静的眼神,或许是妖斐身上神秘的能量波动,又或许是她自己内心深处对师姐选择的最后一丝信任……她咬了咬牙,难得地选择了冒险一信。
反正,当时已是绝境,死马当活马医!
但接下来的过程,远比她预想的要简单,却也透着令人心悸的诡异。
她依言逼出三滴珍贵的心头精血,悬浮于空中。
妖斐伸手凌空牵引着那三滴精血,在空中勾勒出几个血色符文,符文成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一闪而逝。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着的白希鸾,眉头微微一蹙,宽大袖袍下的指尖,毫无征兆地沁出一滴血珠。
那血珠,鲜红夺目,却在核心处,流转着一丝生机盎然,令人心旷神怡的淡绿色光晕!
血珠甫一出现,室内仿佛有春风拂过,带着草木清香,但仅仅一瞬,那异象便消失无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妖斐虚影一晃,那滴特殊的血珠便被他隐秘的握在掌中,接着,与云芝的三滴心头精血,以及他自己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空中的血色符文光芒大盛,将混合后的液体完全包裹、压缩、熔炼……最终化为一道红光,“嗖”地一声,打入云芝早已准备好的高阶固本培元丹之中!
丹药表面光华急速内敛,看上去与真正的固本培元丹别无二致,只是若仔细嗅闻,能隐隐察觉一丝极淡的,混合了血腥与草木清气的奇异味道。
“给他服下,之后,你们该怎么做戏,不用吾教了吧?”妖斐说完这句,虚影便开始剧烈地波动,化作一道暗红流光,瞬间缩回了白希鸾的眉心识海深处,再无动静,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眠。
云芝压下心中的疑问与震惊,毫不犹豫地立刻将那枚特殊的固本培元丹给白安服下。
她必须立刻验证,这匪夷所思的方法,是否真的有效!
丹药入腹,仅仅过了十息。
云芝一直紧紧搭在白安腕间的指尖,便清晰地感觉到,那原本不断侵蚀白安生机的奇毒,仿佛遇到了真正的天敌克星!那缕阴寒之气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无踪!紧接着,整个毒素的结构开始松动、瓦解……
真的有用!而且效果远超预期!
在确认丹药起效,白安性命真正无虞的瞬间,云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运转师姐灵丹子传授的秘法,同时服下了解灵丹,强大的药力作用下,她的灵力迅速枯竭,脉象紊乱。
一个修为大跌,根基受损,付出惨重代价才救回人的云芝长老完美诞生。
这一切筹谋与表演,都是为了两个至关重要的目的。
第一,瞒过药王谷内部的背叛者!让对方相信他们的计划顺利,云芝已入彀中,药王谷顶尖战力确已折损,从而促使他们进行下一步行动,露出更多马脚。
第二,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楚家和阿陀峰,乃至后续赶到的所有势力的真实反应,看看这潭被彻底搅浑的水下,究竟藏着多少条心怀鬼胎的“鱼”。
……
云芝的思绪从那段惊心动魄的回忆中抽离,目光紧紧锁住面前戴着面具的白希鸾,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警告。
“听着,你识海里那位……的能力,尤其是关于他血液的奇异效用,今日之事的具体细节,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半分!否则,不仅是你们,连药王谷,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她顿了顿,语气稍稍放缓,但严肃之意未减:“今日之事,你冒险了,也……多谢。”
这声道谢,发自内心。
无论这丫头出于何种目的,她确实在关键时刻,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破局之法,甚至可能挽救了药王谷一场迫在眉睫的滔天大祸。
白希鸾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居功或激动。
“您不必谢我,若非您之前真心实意耗费心力为我稳定伤势,妖斐也不会在那个紧要关头得以苏醒,更不会同意出手相助,我和他的命,眼下还与药王谷的安危,与您的安危,紧紧绑在一起,帮您,也是在帮我们自己,求一条生路。”
她这话说得直白而现实,将一切归于利益与生存,反而更显真实。
然而,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深处,却清晰地回响着在冒险来找云芝之前,妖斐那虚弱却无比严肃的告诫。
“小鬼,记牢了,救那小子用的,对外必须说是吾之血!届时,吾会暗中引导,将你的一滴血,混入云芝那老女人的精血和吾释放的一丝血魄之中,三者融合,再以秘法催动……既可解毒,又能借吾器灵身份遮掩你血脉的特殊,云芝或许会怀疑,但比起直接暴露你,这已是风险最低的选择。”
白希鸾明白,这是妖斐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她的血脉秘密,牵扯太大,哪怕是云芝,也得小心些。
这样做,不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她的血救下白安,助云芝破局。
还能因为妖斐器灵的身份显得合情合理,器灵本源特殊,有些奇能异术,不是再正常不过吗?反而更容易取信于阅历丰富的云芝。
云芝自然无从知晓这其中的真正奥秘与妖煞费苦心的遮掩。
她见白希鸾态度坦然冷静,将救命之恩轻描淡写归于自保与交易,心中反而稍安,如此心性,懂得隐藏与权衡,才更能在危机中存活。
她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能明白其中利害,懂得藏拙,便好。”
一时间,云芝心绪万分复杂,目光再次落在白希鸾那看似单薄的身影上。
她不得不再次暗自感叹师姐灵丹子那近乎预知般的选人眼光……
谁又能想到,这苦苦等待,几乎以为无望的涂山后人,身上竟还藏着如此骇人又神秘的秘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结界之外,那沉沉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凶险的夜色,眼神幽深似海。
“且看吧……”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看看这漫漫长夜过去,黎明破晓之时,究竟……会照出多少藏头露尾的妖魔鬼怪,又会迎来怎样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