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油味很冲。
那是油脂被烧得噼啪作响的味道,混着陈年木料腐朽的焦香。
对于刘员外这种人,这味道意味着亏本,意味着倾家荡产。
但今夜,这味道意味着命不久矣。
一支火箭钉在房梁上,火舌舔过积灰的蛛网,瞬间燎原。
瓦片被烤得炸裂,噼里啪啦往下掉。
驿站二楼,热得像蒸笼。
刘员外瘫坐在墙角。
他抹了一把脸。
一手黑灰,一手油汗。
“咳咳咳……”
林澈坐在他对面。
怀里,赵霓裳缩成一团,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都在抖。
“怕吗?”
刘员外突然问。
“老弟,你这书生,骨头是真硬。”
刘员外费力地挪了挪屁股,像是在掏什么宝贝,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
他把锦囊塞进林澈手里。
一枚玉扳指。
翠绿欲滴。
“拿着。”
“京城,翰林院大学士刘辰,是我表哥。当年他穷得叮当响,进京赶考的盘缠是我给的,这扳指是信物。”
“这满朝文武,大多是烂透了的黑心梨,就他还算个能吃的果子。去找他。”
林澈攥着扳指,刚张嘴。
“闭嘴,听我说!”
刘员外猛地挥手,那只胖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还没完。”
他又把手伸进怀里。
这一次,掏出来的是一叠银票。
厚实,压手。
全是通宝庄的大额票据,那朱红的大印,是大乾朝最硬的道理。
“这里是三千万两。”
“这钱,脏。”
胖子靠在墙上,看着头顶摇摇欲坠的火梁,自嘲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这半辈子,缺斤少两,囤积居奇,甚至是逼得人家卖儿卖女赚来的。每一张上面,都那是穷鬼的血。”
林澈的手指触碰到银票。
纸张滚烫。
那是刘员外的体温,也是欲望的温度。
“但今天……”
“我想用这笔脏钱,做笔干净买卖。”
“林老弟,你是读书人,你是好人。好人不能死在这破地儿。”
“你得活着,带着这笔脏钱去京城。”
“去把这操蛋的世道,给老子洗干净!”
轰!
半截房梁砸下来,火星子溅了刘员外一身。
楼下的撞门声越来越响,像是催命的鼓点。
刘员外深吸一口满是烟尘的空气,扶着墙,那座肉山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角落里仅剩的三个护卫。
那是他花重金养的死士。
如今,刀卷了刃,人挂了彩,眼里全是绝望。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起来!”
刘员外这一嗓子,吼出了当年在码头抢生意时的匪气。
三个护卫一激灵。
刘员外从袖口又掏出一把银票,看都不看,扬手一撒。
哗啦啦。
银票纷飞,在这炼狱般的火海里,下了一场荒诞的雪。
“平日里,我给钱,你们卖命,那是生意!”
“今天,咱们谈个大单子!”
“护着林先生冲出去!”
“谁能把人送出去,地上的钱全是他的!安家费,老子再加一万两!”
“要是死了……”
“老子先下去给你们打点阎王爷!到了阴曹地府,老子还是大掌柜,接着雇你们当大爷!”
三个护卫对视一眼。
眼底的恐惧被一种疯狂的野火烧干了。
“干了!”
领头的护卫抓起一把银票。
“这辈子当狗,临死当回人!”
“杀!”
嘭!
后门被撞开。
三个血人,像是出笼的困兽,咆哮着冲进了漫天的箭雨。
刀光在火光中撕开缺口。
这是用命填出来的路。
林澈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
车轮压过门槛,颠簸了一下。
赵霓裳裹着湿透的棉被,死死抓着车的扶手,不吭一声。
“走!”
刘员外在后面推了一把。
那一推,力气大得惊人,差点把林澈推个跟头。
冲出驿站。
外面的风,冷得刺骨;迎面的火,热得烫皮。
官兵们没想到这必死之地还有人敢冲锋,阵脚乱了一瞬。
那三个护卫疯了。
不躲,不闪。
长矛捅穿了肚子,就顺着矛杆往前冲,一刀削掉对方的脑袋。
这是真正的一命换一命。
“走啊!!”
护卫嘶吼着,鲜血喷出,染红了林澈的脚面。
林澈咬碎了牙,推着独轮车在乱军中穿梭。
车轮碾过泥泞,碾过尸体。
沉重得像是推着一座山。
“放箭。”
远处马背上,李镇北的声音冷得像冰渣。
他不在乎误伤。
他只要那个书生变成刺猬。
崩!崩!崩!
弓弦震颤。
这一次,是平射。
几十道黑线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哨音,直奔独轮车上的赵霓裳。
那个角度,刁钻至极。
护卫死绝了。
林澈腿断了,推着车,根本来不及变向。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黑色的死亡逼近妻子的后心。
那一刻。
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了慢动作。
“不——”
喉咙里滚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就在这时。
一道庞大的阴影,从侧面撞了过来。
没有招式。
没有身法。
就是一个胖子,抱着一根还在燃烧的门栓,把自己当成了一块肉盾,硬生生横插在了利箭与独轮车之间。
笃笃笃笃!
那是箭头钻进厚实脂肪和肌肉的闷响。
听得人牙酸。
刘员外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后背瞬间炸开十几朵血花,密密麻麻的羽箭颤动着,像是一只受惊炸毛的刺猬。
林澈停下了。
周围的喊杀声似乎都被这一幕按下了静音键。
他只看到那个平日里走两步都要喘、视财如命的胖子,此刻像是一尊铁塔,死死钉在地上。
一步未退。
刘员外慢慢转过身。
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根烧焦的门栓。
嘴角溢出的血是黑红色的,混着内脏的碎片。
“走……”
声音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但他笑了。
那张被肥肉挤得变形的脸上,露出了林澈这辈子见过的,最干净、最得意的笑。
那是做成了一笔惊天大生意的满足。
“这买卖……不亏。”
刘员外看着林澈,眼神开始涣散,却依然亮得刺眼。
“澈哥儿……”
“是你让我知道……”
胖子低头看了一眼胸口透出的带血箭头,又抬头看了看这漫天火光。
“良心这玩意儿……真他娘的暖和。”
噗通。
肉山轰然倒塌。
溅起一片尘土。
直到死,他的身体还是蜷缩着的,像是一道最后的堤坝,护住了身后那条通往生路的方向。
林澈站在原地。
怀里的锦囊和银票,滚烫得像是烙铁,烙穿了他的皮肉,烙进了他的骨头。
……
九重天之上,财神殿。
金碧辉煌,瑞气千条。
正财神赵公明端坐金龙椅,手里正把玩着一枚落宝金钱。
面前的玄光镜里,映着凡间那场大火,映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胖子。
啪嗒。
金钱脱手,掉在纯金打造的案几上。
滚了两圈。
停了。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这位掌管天下财源的正神,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此商贾……”
赵公明指着镜中人,手指竟有些微微发颤。
“一生算计,满身铜臭,唯利是图。”
“却在最后一刻,算清了这世间最难算的一笔账。”
“这笔名为‘义’的买卖,天庭记下了。”
另一边,忉利天宫。
普法天尊盘坐莲台,身下的莲花瓣无声剥落。
他死死盯着那个奸商的尸体。
眉头拧成了死结。
按天条,此人欺行霸市,死后当入拔舌地狱,受刑百年。
可是。
看着那张被血染红的笑脸,看着那义无反顾的肉盾。
普法天尊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
这不合规矩。
这不合逻辑。
贪婪是人性之本,一个视财如命的小人,怎么可能违背本能去送死?
“难道……”
普法天尊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迷茫。
“这世间之善,竟真能让顽石点头,让恶鬼回头?”
……
凡间,永安城外。
林澈推着独轮车,一步步走进无边的夜色。
身后,驿站的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烧得通红。
也照亮了他那道孤寂得近乎单薄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
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倒在火海里的胖子。
脸上也没有泪。
之前的悲愤、绝望、哀求,在这一刻,像是被那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看一眼都会觉得骨髓发冷的死寂。
那种死寂,不再是书生的清高。
而是历经炼狱后,将所有的软弱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最坚硬的铁石。
林澈停下脚步。
低头。
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推车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
这双手,曾握笔写字,曾以此求取功名,曾天真地以为文章能唤醒世人。
但现在。
他觉得这双手太轻了。
轻得握不住这世道的公理,轻得护不住身边的人,轻得配不上那一身的血债。
林澈慢慢抬头。
视线穿透黑暗,望向北方。
那是京城的方向。
也是权力的中心。
夜风如刀,卷起他破烂的青衫,猎猎作响。
那一瞬。
在那双曾经清澈如溪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凝结。
那不再是水。
那是冰。
是万载不化的寒冰,是足以割开喉咙的利刃。
“李镇北。”
“赵文和。”
“大乾……”
几个名字在他舌尖滚动,没有咬牙切齿,只有一种宣判般的淡漠。
林澈重新推动独轮车。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在这寂静的荒野中,如同一把正在打磨的钝刀。
一下。
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