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永安城】
名字叫永安。
但这地方,看着比乱葬岗还渗人。
还没到城门口,那股子腐烂的尸臭味就顶着风往鼻子里钻,呛得人想吐。
路两边的雪堆里,时不时露出一截青紫的脚丫子,或者半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骷髅头。
野狗成群结队,眼珠子绿油油的,也不怕人。
它们就在路边蹲着,等着。
等谁倒下,就上去开饭。
林澈一行人停在城门外。
原本宽阔的官道,被几千个流民堵得水泄不通。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所有人都在往城门口挤。
“施粥了!施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瞬间炸了锅,疯了似的往前涌。
林澈护着板车,退到路边的高坡上。
居高临下。
他看见城门口支着一口大锅。
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上面飘着几片烂菜叶子,看着都寒碜。
几个穿着号衣的官兵,手里拎着哨棒,站在锅边。
“排队!都特么给老子排队!”
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头,一棒子敲在一个老头天灵盖上。
啪。
老头连哼都没哼一声,倒在泥水里,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兵头看都没看一眼,用脚尖把尸体往旁边一踢。
“下一个。”
人群瑟缩了一下。
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去扶。
几千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口锅。
命没了就没了,粥没了,那是真活不下去。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群缝隙里钻了出来。
五六岁的模样,瘦得像只猴。
手里捧着个破碗,踮着脚尖往锅里递。
“官爷……行行好……我娘快饿死了……给口汤喝吧……”
“想喝粥?”
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吃剩的窝头,随手往地上一扔。
“叫声爹,这窝头归你。”
小女孩愣住了。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
没人帮她。所有人都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
“爹……”
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蝇。
周围的官兵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哎——乖女儿!吃吧!爹赏你的!”
兵头怪笑一声。
小女孩没犹豫。
她扑过去,抓起那个脏兮兮的窝头,就要往怀里揣。
就在她的手刚碰到窝头的瞬间。
一只穿着官靴的大脚,狠狠踩了下来。
咔嚓。
那是手指骨折断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颤。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刺破了嘈杂。
“老子让你吃,没让你拿走!就在这吃!舔干净!不然老子把你这爪子剁下来煮汤!”
小女孩疼得浑身抽搐,脸贴在泥水里,嘴里却还死死咬着那个脏窝头。
车板上,赵霓裳的手在剧烈颤抖。
“澈哥……我听见有孩子在哭……好惨……”
林澈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
“没事。别怕。”
他把赵霓裳的手塞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甚至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然后转身,对刘员外说道:“照看好她。”
林澈走下高坡。
他慢慢解开那截断掉的袖口,又整理了一下衣领。
一步一步,走向城门。
兵头正踩得起劲,突然感觉后脖颈子一凉。
一回头,看见个青衫书生站在身后三步远。
“干嘛?想替这小野种出头?”
话没说完。
林澈一步跨出。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
那是右脚狠狠踹在膝盖弯上的声音。
咔嚓!
这种反关节的折断声,比刚才更响,更脆。
兵头两百斤的身子瞬间失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还没等他惨叫出声,林澈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猛地往下一压。
砰!
兵头的脸狠狠砸进那滩马粪泥水里,鼻梁骨碎裂的声音让人牙酸。
“吃。”
一个字,从林澈牙缝里挤出来。
不大,却冷得掉渣。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那几个看热闹的官兵反应过来,拎着哨棒冲了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反了!哪来的刁民!弄死他!”
城楼之上。
一名副官见状,立刻举手:“弓箭手!准备!射杀刁民!”
几十张硬弓瞬间拉满,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了那个青衫身影。
“慢着。”
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按住了副官的肩膀。
永安城守备官端着茶盏,站在垛口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
“急什么?”
“这年头,流民就像猪狗一样温顺,杀都杀不完。难得看见一只会咬人的‘兔子’。”
“本官倒想看看,这只兔子在狼群里,能狂到几时。”
城下。
七八个官兵已经冲到了林澈面前。
就在哨棒即将砸碎林澈天灵盖的瞬间。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
噗嗤!
最前面那个官兵捂着喉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
四个浑身是血的彪形大汉怒吼着冲进人群。
那是刘员外的护卫。
他们虽然带伤,但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气,比刀还锋利。
“谁敢动我家恩公!”
眨眼功夫,七八个官兵躺了一地,哀嚎声此起彼伏。
刘员外坐在板车上,手里举着硬弓,脸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颤抖,吼得比谁都大声:
“打!给我往死里打!出了事老子顶着!老子有钱!这永安城的买路财,老子用人头来付!”
城门口的流民们,原本麻木的眼神变了。
几千双饿狼般的眼睛,渐渐亮起了绿光。
他们死死盯着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此刻却在地上打滚的官兵。
那种无声的、压抑的愤怒,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剩下的官兵被这几千道目光吓住了。
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脚下不自觉地往后退,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林澈松开手。
那个兵头已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林澈弯腰,捡起那个脏兮兮的窝头,在自己干净的袖口上仔细擦了擦。
然后递给已经吓傻的小女孩。
“拿着。回家找你娘。”
看着小女孩跑远,林澈直起腰。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破旧的方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指上的泥污。
随后,他抬起头。
目光穿透飞扬的雪尘,直直刺向城楼之上。
那里,锦袍官员正端着茶盏,脸上的戏谑笑容还未散去,却僵在了嘴角。
四目相对。
官员端着茶的手,忽然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烫起一片红泡,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他在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里,没看到愤怒。
没看到恐惧。
甚至没看到仇恨。
他只看到了一种……死一样的平静。
林澈抬起手。
指了指那官员。
又指了指这满地的饿殍,和这炼狱般的永安城。
“劳烦问一句。”
林澈的声音很轻。
“这永安城的主官,名讳为何?生辰几何?”
官员下意识张嘴想骂,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那一瞬,他产生了一种荒谬到了极点的错觉。
这书生问的不是名字。
他在翻生死簿。
他在……点卯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