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长久地沉默着,目光在白厄脸上扫视,仿佛要穿透那冰蓝色眼眸,看清其中每一丝纹路的走向。
终于,祂动了。
不是言语,而是一声极轻,几乎带点气音的嗤笑,淡淡的溢出。
“呵……”
那笑声很短。
祂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上蔻丹的颜色在微光下显得愈发浓烈,隔空点了点白厄手中那颗红宝石——更准确地说,是点向白厄那双稳定执着的手。
“所以,看见、承认、愿意……这就是你的答案,小粽子?”
阿哈的语气恢复了几分惯有的轻飘,但仔细听,那轻飘下似乎沉淀了些别的东西。
“把那些撕心裂肺的痛,那些无边无际的轮回,那些活埋的窒息感,那些不属于此世的悬浮……都提炼成这么几个……轻飘飘的词?”
祂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戏谑。
“你知道么?有时候,过于清晰的答案,过于坚定的信念,反而让人觉得……更不真实。”
“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梦,用来抵御外面真正的,狰狞的风雨。”
白厄没有回避祂的目光,也没有因祂话语中的质疑而动摇。
他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红宝石,箭簇的尖端在某个极细微的棱角处轻轻一磕,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清脆微响,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瑕疵被精确地剔除了。
“哈莉阿姨。”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梦也好,真实也罢,信念本身……不就是用来在风雨中站稳的东西吗?”
“它不需要向谁证明其真实,只需要支撑住相信它的人,不被吹垮。”
他抬起眼,眼睛清澈见底:“您问我是否理解他被活埋的窒息……我无法想象具体的黑暗与土壤的重量,但我知道被埋葬的感觉——”
“被轮回的既定轨道埋葬,被自己的期望埋葬,被必须亲手熄灭光芒的责任埋葬。”
“窒息的形式不同,但渴望呼吸,渴望破土而出的冲动,或许……是相通的。”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接下来的话,最终选择了更直接的表达。
“您觉得我的回答轻飘飘,或许是因为,当人真正接受了某种重量,并决定背负它前行时,反而不会整天把它挂在嘴边诉苦。”
“它会内化,变成骨骼的一部分,变成呼吸的节奏。”
“谈论它时,自然就显得……平静了。”
阿哈歪了歪头,像是第一次认识白厄般打量着他。
然后,祂忽然抬起手,掩住了嘴。
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
而是——抑制不住的、肩膀开始轻微抖动的——笑意。
那笑意起初是闷在喉咙里的低鸣,然后逐渐扩大,变成清晰的笑声,再然后,是毫无顾忌的,响彻这角落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哈笑得前仰后合,华丽的衣饰随之摆动,仿佛一片突然被狂风吹拂的绚丽星云。
“有趣!太有趣了!小粽子啊小粽子,我真是……小看你了!”
祂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
“变成了骨骼的一部分?呼吸的节奏?”
“哈哈哈哈!”
“你这是在跟我讲哲学,还是在跟我讲你那些火种收容的……新生物学?啊?”
祂猛地凑近,几乎要贴到白厄面前,笑容灿烂得夺目,眼底却跳跃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你知道吗?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给你设置点难关,考验考验你这颗粽子馅到底够不够饱满……但现在看来,好像有点多余?”
祂退后一步,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荒谬又美妙的世界。
“一个在苦里泡了无数轮回,泡得连灵魂都腌入味了的家伙,居然还能用这么……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这么沉的话!”
“哈哈哈!这反差!这矛盾!这……”
祂顿了一下,找到了最贴切的词:“这乐子!对!就是这个!这才是我想要的乐子!”
“不是肤浅的嘻嘻哈哈,是这种……在绝望的土壤里,开出理性又坚定的花!”
“在无边的黑暗里,用最朴素的逻辑点燃一盏不会灼伤彼此的灯!”
“哈哈哈哈!”
祂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好!好得很!”阿哈终于稍微收敛了笑声,但脸上依然洋溢着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光彩。
“我认可了!不只是认可你,是认可你们这个……最门当户对的组合!”
“哈哈哈哈!苦乐配比?灵魂共鸣?”
“去他的吧!”
祂弯下腰,凑近那颗在白厄手中光华内蕴的红宝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恶作剧般的窃窃私语:“好好打磨它,小粽子。”
“这可是纯美的碎片,虽然伊德莉拉那家伙死脑筋,但美本身没有错……用它,给你们那条又苦又福的路,添点光彩。”
“也算是我这个当妈的……一点小小的,欢愉的祝福。”
说完,祂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白厄一眼——那一眼里,复杂难言,有欣赏,有戏谑,有一丝极淡的……或许连祂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看到精彩戏剧拉开帷幕的,纯粹的期待与愉悦。
“行了!乐子看完,答案拿到,我也该去找点别的乐子了!说不定去瞅瞅我那个不省心的崽又在折腾什么!”
话音落下,阿哈的身影就消失了。
在彻底消失前,祂最后留下了一串渐渐远去的、银铃般的大笑,和一句飘忽的话语。
“记住你们的选择哦!路还长着呢,小粽子们!哈哈哈哈哈——”
笑声与身影一同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厄静静地坐在原地,手中,那颗硕大的,象征着陨落之“美”的红宝石,依旧散发着温润而璀璨的光华。
他重新拿起那枚奇特的箭簇,指尖感受着其冰冷的质感与内在的锋锐。
动作精准而稳定,继续着未完成的打磨。
宝石太大了。
要镶嵌在王冠上,送给那个要走成神之路的人。
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处理,很多棱角需要抚平,很多光芒需要引导。
他不再说话。
只是在这位“母亲”离去后的寂静里,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也是最沉默的守望者,一点点地,雕琢着手中的光华,也仿佛,在雕琢着某个遥远而确定的未来。
而那未来里,有星海,有征途,有必须面对的劫难与试炼,也有……一盏约定好要彼此映照的孤灯。
紧接着,他叹了口气。
手中的箭簇悬停在红宝石光滑的表面上,久久没有落下。
哈莉阿姨……阿哈。
祂那样近乎随性地丢来一块纯美的碎片,让他打磨,说要镶嵌在王冠上,送给即将走上成神之路的墨徊。
仅仅是……为了做一顶华丽的冠冕吗?
白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审视。
星神的造物,尤其是陨落星神的碎片,其中蕴含的,绝非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美丽与坚固。
那是概念的残响,是命途的遗骸,是某种宇宙规则的具象化残留。
将这样的东西,送给一个要走成神之路的人。
……是想“造”神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电光,划过白厄的脑海。
他停下所有动作,将箭簇轻轻放在膝上,双手捧着那颗光华内蕴的巨大红宝石。
宝石很沉,不仅是物理的重量,更有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仿佛捧着某个沉睡的,辉煌而悲伤的纪元。
墨徊对于翁法罗斯,对于这个广阔而陌生的宇宙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量。
这一点,白厄很早就意识到了。
来自更高维度的玩家意识,却真实地落入了这个游戏世界,成为其中挣扎的一份子。
这种本质上的外来性与锚定性的矛盾,注定会吸引无数的目光,引来难以揣测的关注。
变量……
白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
他和昔涟,在翁法罗斯的轮回中,不也一直在试图制造变量吗?
一点一滴,艰难地,在既定的毁灭与新生循环中,刻下偏离的痕迹,埋下延续的火种。
他们执着地想要打破那看似不可更改的轮回,为那些短暂绽放又熄灭的生命,争取一丝不一样的可能。
他和墨徊,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变量的制造者与承载者。
只不过,一个是在世界内部的既定框架下苦苦挣扎,试图撬动一丝缝隙。
另一个,则是从框架之外掉入,本身的存在就是对框架的冲击。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一个契机,等待一个未来,等待一个……成全。
成全自己,成全彼此,或许……也成全某些更深层,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东西。
这种因变量本质而生的,近乎宿命般的共鸣与吸引,就是阿哈口中那可笑又顽固的门当户对吗?
既门当户对——同样身为异数,同样挣扎,又门不当户不对——来历,力量,背负之物天差地别。
白厄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红宝石坚硬的表面。
触感很细腻。
纯美……伊德莉拉……
为了抵御混沌,为了不让“美”被玷污,选择自我粉碎,将“美”的定义散入宇宙基底。
这听起来……
一点也不浪漫。
充满了神只的傲慢与绝望的决绝。
碎裂自身,只为守护一个“概念”的纯粹。
可好像……又浪漫至极。
极致的,不计代价的,甚至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守护。
世界上的事物,似乎总是这样,一体两面,矛盾共生。
白厄想,或许,只有两面性本身,才是绝对的,唯一的真理。
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东西。
正因为没有完美,万物才在缺憾中生长,变化,碰撞,构成了这个动态的,不完美的,却也因此而真实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看,不完美,反而成就了世界的完美运行。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对墨徊的感情。
喜欢一个人,不该只喜欢他的光芒,他的温暖,他展露出的美好。
也要学着去接纳他的阴影,他的脆弱,他内心那些可能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角落。
接纳他的完整,而非只爱他完美的侧面。
人,不是因为苦难才降生于世的。
是因为有了人,才有了苦难这个概念。
苦难是人主观体验与客观境遇碰撞的产物。
命运,亦是如此。
没有人,没有意识,没有选择和挣扎,何来命运可言?
命运是人行于世间,与无数变量相互作用,最终呈现出的那条轨迹。
它并非一个预先写好剧本的冷酷神明,更像是一种复杂的,动态的,充满可能性的……系统反馈。
所以,人们才总说,知足常乐。
因为乐与不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如何看待你所走的这条路,如何定义你与命运的关系。
白厄的思绪在这里猛地顿住,如同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骤然照亮了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阿哈会说,祂觉得墨徊一直在哭泣。
不是因为墨徊拥有的不够多,也不是因为他遭受的苦难比别人更甚。
而是因为……
他贪心。
他不知足。
他有一个非常明确,却尚未达到的目的。
那个目的,驱动着他,让他无法安然享受已有的福,也无法完全沉溺于承受的苦。
他像一颗被设定好轨道的彗星,燃烧着自己,执着地飞向某个连他自己或许都看不清的终点。
那份无法停歇的,近乎偏执的追寻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持续的“哭泣”。
——为尚未得到的,为可能失去的,为存在本身的迷茫与重量。
那么,墨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阿哈暗示的成神?获取至高的力量与权柄?
是为了升格翁法罗斯,将自己和昔涟的世界从轮回中彻底解放?
还是……有更深的缘由?
白厄垂眸,眼眸凝视着那颗红宝石,仿佛想从那璀璨却破碎的光华中找到答案。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给出确切的结论。
墨徊……有那么极端吗?
极端到可以为了某个目的,不惜算计星神,行走于钢丝之上?
他又似乎有那么无私吗?
无私到愿意为了两个来自“游戏”世界的旧友,去挑战宇宙的法则与既定的命运?
矛盾。
又是矛盾。
白厄知道自己也同样贪心,同样不知足。
正是这份贪心与不知足,让他不屈服于被设定的轮回,让他一次次点燃火种,哪怕终要亲手熄灭。
他的贪心,是对存在意义的贪求,是对生命痕迹的执着。
那墨徊的贪心呢?
是对存在本身的确认?
是对真实的渴望?
还是对某种……归属与完整的终极寻求?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手中这块来自陨落星神的红宝石,澄澈,坚硬,美丽,却也破碎,不完整。
它仅仅是一块碎片,就已经如此夺目,足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承载无尽的猜想与期待。
就像墨徊。
或许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眼中,他也是一块特殊的,引人注目的碎片,一个蕴含着可能性的变量,一个值得观察,引导,甚至……打磨与镶嵌的对象。
白厄的心底,悄然升起一丝寒意,混合着深切的担忧。
他将红宝石捧得更紧了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块冰冷的,象征着极致之美与极致破碎的神之遗物。
前路未明,迷雾重重。
星神的目光已然落下,棋局似乎早已布好。
而他的小墨,还有他自己,还有昔涟,还有大家……他们这些挣扎的变量,究竟会走向何方?
白厄闭上眼,久久。
然后,他重新睁开眼,拿起箭簇。
无论前方是什么,无论他们有何种计划。
至少此刻,他还能坐在这里,为那个重要的人,打磨一件礼物。
一点一点,剔去多余的棱角,引导内蕴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