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县郊,一片靠近河湾那片地势平坦开阔的荒地旁,人头攒动,热火朝天。
这里是被宋清越选为第一个“集中育秧场”的所在地。
官府征用了这片无主之地,张老三带着新编入营的汉子们,正按照宋清越的要求,清理杂草灌木,平整土地,开挖引水沟渠,并用砍伐下来的竹子搭建简易的凉棚和管理棚。
宋清越戴着斗笠,挽着袖子,亲自在现场指挥。
她脸上围着布巾遮挡尘土,只露出一双明亮专注的眼睛。
“这边,水渠要再挖深半尺,沟底有一定的找坡,不然水流容易不畅!”宋清越指着正在开挖的沟渠对张老三喊道。
“好嘞!听见没?再挖深点,底弄平!”
张老三立刻吆喝手下。
“张大哥,育秧田的垄要做得再精细些,土块一定要打碎,耙平!不能有大颗粒,否则影响谷种出芽和扎根!”
宋清越又走到已经初步平整好的几块秧田旁,蹲下身抓起一把土仔细捻着,眉头微蹙。
“是,姑娘放心,我让他们再细细耙两遍!”
张老三挠挠头,连忙保证。
陆师爷也在一旁,拿着纸笔,记录着各种物料需求和人手安排,不时与宋清越商量。
“宋姑娘,按照你的估算,这一处育秧场,初期能育多少亩秧田?需要招募多少户灾民参与管理?”
陆师爷问道。
宋清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心里快速计算:
“陆师爷,我们这次运来的谷种,晚稻品种为主,适合密植。
初步规划,这第一处育秧场,先平整出五十亩高标准秧田。
每亩秧田约需谷种十斤左右,可育出秧苗供应约五十至六十亩大田插秧。
所以这五十亩秧田的秧苗,理论上能覆盖两千五百到三千亩水田。”
她顿了顿,继续道:“参与管理的灾民,按每五亩秧田配一户有经验的老农家庭负责日常照料,包括浸种、催芽、播种、管水、追肥、除杂草,再加上一些辅助劳力负责巡视等杂活。
初步算下来,大约需要招募十五到二十户核心家庭,外加三十名左右的辅助劳力。
这些人的口粮报酬,必须每日足额发放,这是保证他们积极性的关键。”
陆师爷一边记录一边点头:
“嗯,招募之事,老夫已让下面胥吏去各灾民安置点宣讲登记了,优先选择原有水田、且家中确实有人懂水稻种植的。只是这每日口粮……”
他叹了口气,“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的存粮……”
宋清越也明白粮食的紧张,但她更清楚,这笔“投资”必须花。
“陆师爷,我明白。但这是重启水稻种植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们可以把口粮标准定得稍低一些,但一定要保证每日都有,不能拖欠。
同时,严格监督,确保他们确实在秧田劳作,而不是混日子。
等秧苗分发时,再根据各户秧苗的成活率和长势,给予额外的粮食奖励。
赏罚分明,才能调动积极性。”
陆师爷沉吟道:
“也只能如此了。另外,浸种催芽的技术要点,还需姑娘你亲自把关,编写成简单易懂的口诀,让所有参与的人都牢记。”
“这个我已经在准备了。”
宋清越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几张纸,上面是她用炭笔画的简易示意图和文字说明。
“您看,这是‘三浸三露’催芽法,这是防止‘烧包’的要点,这是秧田水层管理的‘浅—深—浅’原则……我已经让云岫在誊抄多份,到时候每个育秧小组发一份,我再集中给他们讲几遍。”
陆师爷接过看了看,赞道:
“图文并茂,清晰明了!宋姑娘有心了!”
两人正讨论着,一个负责跑腿的小衙役气喘吁吁地跑来:
“陆师爷,宋姑娘!王爷派人来问,集体育秧场筹备得如何了?何时可以开始浸种?”
宋清越与陆师爷对视一眼,道:
“回禀王爷,场地平整和基本设施三日内可完成。
招募的人手三日内也能初步确定。
只要谷种到位,四日后,即可开始第一批浸种催芽!”
与此同时,怀远县衙内,周于渊正在为另一件关乎岭南长远生计的大事筹谋。
仅仅靠施粥和推广种植,只能解一时之困。
要让岭南真正恢复元气,必须重新盘活商业,让物资流动起来,让经济血脉重新跳动。
书房内,周于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外面依旧萧条但已隐约有了些生气的街市,对肃立身后的尚武道:
“尚武,你多写些帖子,以本王的名义,派人快马送往江南各地,尤其是苏杭、扬州等鱼米之乡、商贾云集之地。
招揽一些有实力的米粮客商前来岭南贸易。
明言,岭南急需粮食,凡运粮来此者,本王可予以税赋优惠,并承诺其商队在岭南境内安全无虞。”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另外,以本王的私人名义,给几位在江南为官、昔日与本王有些交情,或曾受过本王些许恩惠的旧部、故交去信。
言明岭南困境,恳请他们或能施以援手,代为联络可靠粮商,或……以私人名义筹措些粮食应急。”
尚武闻言,眉头微蹙,抱拳道:
“王爷,此法……恐怕收效有限。
江南客商逐利,岭南如今在他们眼中乃是险地、穷地,疫病、饥荒、匪患传言不断,即便有王爷担保,恐怕也难让他们甘冒风险,运送大量粮食前来。
至于那些旧部故交……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王爷如今远离中枢,他们是否还肯……”
周于渊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转过身,面容平静,深邃的眼眸中却带着一丝了然和无奈:
“本王岂会不知?此乃明知难为而为之。
但凡有一线希望,总需尽力一试。
即便只能引来些许试探性的小商队,带来些许粮食,缓解燃眉之急,也是好的。
至少,向外传递一个信号——岭南,在雍王的治下,正在尝试重新打开门户。”
“是,末将明白了。这就去办。”
尚武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周于渊走到书案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外力援助终归是辅助。
真正要激活岭南经济,还得靠本地力量。
他想起了前几日暗卫汇报的一个消息——怀远县最大的药商,李员外,举家北上游历避灾大半年后,近日悄然返回了怀远县。
李员外,名李万山,五十许人,身材微胖,面容富态,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着,透着商人的精明。
他祖籍就是在此,在怀远经营李记药行数十年,根基深厚,不仅在本地,在岭南各州县乃至江南都有药材生意往来,是本地商贾中的翘楚。
李员外此人颇有些乡土情结,往年也常做些修桥铺路、施药赈灾的善举。
之前岭南灾荒初显时,李府门前也曾搭棚施粥,只是后来灾情恶化,实在难以为继,加之担心疫病和动乱,才不得已举家北上暂避。
宋清越之前带领桃花源村民炮制水蛭干,便是卖给了李李记药行,与李员外之子李云亭有过交集。
周于渊想起暗卫探得的另一则消息,宋应为了换取粮食,曾将嫡女宋沁雪许配给李云亭,只是因李家北上避灾,还未成婚。
如今李员外归来,显然是在观望岭南局势。
见到雍王主政后,怀远县秩序初步恢复,红薯推广、官盐场设立等举措渐有起色,这位精明的商人嗅到了商机,也或许是思乡情切,故而返回。
“来人。”周于渊沉声唤道。
一名亲卫应声而入。
“去查证一下,怀远大药商李万山,是否确已回府。若在,持本王令牌,请他过府一叙。
就说……本王有意重振岭南商市,特邀本地商贾共商大计,请李员外务必赏光。”
亲卫领命而去。
陆师爷刚从育秧场回来汇报进度,闻言,却有些担忧:
“王爷,李员外虽对故土有情,但其本质仍是商人,逐利为先。
如今岭南百业萧条,他恐怕……未必愿意投入重资,风险太大。”
周于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无妨。你先去将人请来。商人逐利不假,但正因如此,才有谈判的余地。
本王手中,如今也并非全无筹码。官盐、未来的粮食产出、稳定的局面、将来岭南是潜在的庞大需求市场。
如何让他看到利益,如何让他愿意押注,那是本王要与他谈的事情。”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岭南集市重新开张、商旅往来、物资流通的景象。
这盘棋很大,也很险,但必须走下去。
宋清越在田间地头播撒着绿色的希望,而他,则要在另一条战线上,为这片希望,铺就更坚实的生存与繁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