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笑了多久。
笑声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嗓子又干又疼，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捂着小腹，直不起腰，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水。
但我的心里，一片死寂。
像大火烧过的草原，只剩下灰。
“母妃……”
裴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那张俊秀的脸，白得吓人。
他手里的册子，掉在了地上，他也没去捡。
他只是，用一种极度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我不是他的母妃，而是一个刚刚从地里爬出来的，披头散发的恶鬼。
我没理他。
我慢慢地，扶着桌子，站直了身体。
我的腿，还在发软。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绿色的污迹，扫过那些敞着口的，珠光宝气的赏赐箱。
最后，落在了裴昭的脸上。
他被我看得一抖。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骂他？
有什么用。
他只是一个，比我更投入的，脑补爱好者。
一个，把我推上断头台，还以为是在给我加冕的，孝子。
“母妃，您……您别这样。”
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小步。
“是儿子……是儿子悟错了什么吗？”
“那些人……是不是，罪不至死？”
他开始反思了。
真难得。
可惜，晚了。
人头已经落地了。
我的功劳，已经记在功劳簿上了。
我不想说话。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
我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睡过去。
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这样，就不用面对这场，由我主演的，荒诞的，血腥的闹剧。
我转身，想回内殿。
脚下，却像灌了铅。
“娘娘！娘娘！”
小翠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的血色，比裴昭还要干净。
她“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话都说不囫囵了。
“出……出大事了！”
我心头一跳。
还有什么，比我一句话，杀了十几个人，更算大事？
难道是裴容，觉得杀得还不够，要来我这里，再点一道“菜”？
“慢慢说。”
开口的，是裴昭。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点镇定。
他需要一个东西，来打破我和他之间，这死一样的沉寂。
哪怕，是更坏的消息。
小翠喘着粗气，仰着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狂热和敬畏。
“都……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钱大人，联合了科道言官，十几位御史……”
“他们……他们联名上奏，请求……请求面见娘娘！”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
都察院？
御史？
那些传说中，头铁得能撞破南墙，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骂的“清流”？
他们见我干什么？
来参我一个“后宫干政”吗？
对。
一定是这样。
他们是来弹劾我的。
我一个深宫妇人，一句话，搅动了整个前朝，死了那么多人。
这不就是最该被弹劾的，妖妃吗？
也好。
我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解脱感。
把我废了，打入冷宫，或者干脆赐死。
都好。
都比现在这样，顶着一个“惠皇贵妃”的名头，当一个血腥的刽子手，要好。
我看着小翠，等着她说出更可怕的后文。
比如，皇帝震怒，下令将我如何如何。
可小翠接下来的话，却把我刚刚升起的那点解脱感，砸得粉碎。
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
“钱大人他们在奏折里说……说娘娘您，‘一言而兴邦，一念而靖国’……”
“说您身在后宫，心怀天下，以‘日用之小道’，阐‘治国之大道’，是……是他们这些皓首穷经的读书人，都望尘莫及的圣贤！”
圣贤？
我？
我就是那个，刚刚还在想着冰镇绿豆沙的，饭桶？
“他们说……他们说前朝的‘清火’风暴，只是娘娘您小试牛刀。”
“他们恳请陛下恩准，让他们……让他们能入宫，亲耳聆听娘娘的教诲，学习娘娘那‘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治国智慧！”
我的身体，开始摇晃。
裴昭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
他的手，冰凉，还在抖。
我能感觉到，扶着我的那只手臂，有多僵硬。
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
“父皇……怎么说？”
裴昭的声音，干涩无比。
小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狂喜。
“陛下！陛下龙心大悦！”
“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钱大人他们‘有见识，知人善任’！”
“陛下说，惠皇贵妃的智慧，确实不该藏于深宫，当为国之栋梁，指点迷津！”
“陛下……准了！”
“李总管已经在路上了，说是来传旨，让娘娘准备一下，明日一早，钱大人他们，就要来翊坤宫……”
“来……来听学！”
听学。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眼前一黑。
世界，在我面前，开始旋转。
华丽的宫殿，惊恐的宫人，惨白的裴昭，满地的狼藉……
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一个巨大的，嘲讽的漩涡。
我被裴昭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我能感觉到，他扶着我的那双手，力气大得吓人。
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也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在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可是，我的怨种儿子。
我才是那个，被你亲手推下水，绑上了万斤巨石的人啊。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看着他。
我没有哭。
也没有笑。
我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只是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也在看着我。
在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盛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一丝，和我如出一辙的，东西。
那叫，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
他亲手打造的这个“神”，不是来普度众生的。
是来，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的。
包括他。
也包括，我。
完了。
我这个念头，清晰得，甚至带着回音。
这下。
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