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锦亭下，热浪滚滚。
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胸口发慌。
我低着头，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周围一圈的宫女太监。
他们的目光，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看戏的麻木。
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困在中央。
我的正前方，亭子里的阴影下，贤妃柳若薇端坐着，手里摇着一柄华丽的团扇，扇出的风却没有半点凉意。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罪妃之子，也敢自称皇嗣？”
“你母亲犯上作乱，若不是陛下仁慈，你以为你还能跪在这里？”
“身上流着罪人的血，就该有罪人的本分。低着头，认了命，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敢抬头看那个跪在烈日下的孩子。
不用看，我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
瘦小，苍白，倔强。
入宫十年，我见过他几次，都是远远的。他总是独来独往，低着头，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仿佛想让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可今天，他被拎到了太阳底下，成了贤妃立威的靶子。
我的手在袖子里，死死攥着那块温热的枣花糕。
糕点的热度，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我后悔了。
我后悔今天为什么要炖那个酱肘子。
我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馋嘴，做了这几块枣花糕。
如果我没有生火，没有这满院的肉香，长春宫的小太监就不会注意到我，我也不会被拖到这个是非之地。
这里是权力的屠宰场，而我，就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林贵人。”
贤妃的声音突然转向我。
我浑身一僵，心脏猛地一抽。
来了。
我慢慢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谦卑，足够无害。
“娘娘。”我的声音干涩。
贤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你入宫也有十年了吧。”她不紧不慢地说，“宫里的规矩，想必是懂的。”
我垂下眼：“是，嫔妾愚钝，但规矩二字，还是懂的。”
“懂就好。”她点点头，团扇指向跪在地上的裴昭，“那你也来‘教导教导’他。让他明白，什么是尊卑，什么是规矩。”
这话，和那小太监说的一模一样。
可是从贤妃嘴里说出来，那份恶意，那份逼迫，浓重得让我几乎要窒息。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看戏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他们想看我怎么选。
是顺从贤妃，去踩那个可怜的皇子一脚，从此以后，把自己绑在贤妃的船上。
还是……
没有还是。
忤逆贤妃，我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泛起一阵血腥味。
我看到小桃在不远处，急得脸都变形了，她冲我拼命摇头，眼神里全是哀求。
她求我服软。
我也想。
可我一抬眼，就对上了三皇子裴昭的视线。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没有眼泪，也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死寂的，冷漠的，倔强的荒原。
他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树。
仿佛我接下来要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都伤不到他。
我心里猛地一疼。
这孩子……他才九岁。
我九岁的时候，还在祖母的厨房里，偷吃刚出锅的肉丸子，被烫得直跳脚。
而他，却要在这里，被当成一块垫脚石，任人践踏。
“林贵人？”贤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怎么，让你教导一个罪子，还委屈你了？”
“不……不敢。”我赶紧低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脑子里一片空白。
骂他？
我骂不出口。那双眼睛，让我所有准备好的、服软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帮他？
我拿什么帮？我只是一个无宠无权的七品贵人，连自己都朝不保夕。
我的手心全是汗，袖子里的那块枣花糕已经被我攥得有些变形。
软的，糯的，甜的。
那是食物的味道，是温暖的味道，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它不属于这里。
这里只有冰冷的权力和算计。
贤妃的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她身边的宫女，已经不善地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感觉自己的腿在发软，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不。
不能跪。
我一旦跪下，就真的成了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荒唐到极点的念头，猛地从我脑海里窜了出来。
我自己都觉得疯了。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三皇子那双死寂的眼睛。
我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块已经被我捏得不成样子的枣花糕。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大步走到他面前。
我能看到他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我此刻慌乱又扭曲的脸。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
周围一片死寂，连贤妃都忘了摇扇子。
我把那块枣花糕，一把塞进他的手里。
他的手很烫，烫得吓人。
我强迫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那句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声音在发颤，却故意拔高，想让它听起来足够凶狠，足够有底气。
“看、看什么看！”
“吃完！不许剩！”
说完这两个字，我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不敢看贤妃的表情。
我不敢看周围人的反应。
我也……不敢再看那个孩子手里的枣花糕。
我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也似的，冲出了人群。
我只想跑。
跑回我的晚晴轩，关上门，躲起来。
仿佛只要跑得够快，这场无妄之灾，就追不上我。
身后，缀锦亭下，依旧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