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嘶鸣,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笼罩着盛夏午后闷热的山村。日头毒辣,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烤得微微扭曲,弥漫着尘土被晒焦的干涩气味。村口那株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庞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饱经沧桑的巨伞,投下了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这片阴凉,便成了酷暑中难得的喘息之地。
树荫下,几个石墩子随意摆放着,表面已被岁月和无数屁股磨得光滑圆润,甚至有些地方透出玉质般的温润光泽。此刻,石墩子上坐着三位村中的宿老。居中一位,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旧蓝布褂子,正是村中辈分最高的九叔公。他手里捏着一杆油光锃亮的黄铜烟锅,也不点燃,只是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着烟锅嘴,眯缝着眼,似乎在这无风的午后也要竭力捕捉一丝凉意。左边是赵三爷,脸膛黝黑如铁,皱纹深刻得像是被犁铧在脸上耕耘过,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搁在膝盖上,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那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右边则是钱老蔫,身形矮胖,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豁了边的蒲扇,扇起的微风似乎连他自己额头的汗珠都吹不散。
林衍就坐在九叔公对面一个略矮些的石礅上。他穿着和村民们差不多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浆洗得有些硬挺。脸上是温和的笑意,眼神清亮,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仿佛周遭这闷热的蝉鸣与暑气,都被他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他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大碗,碗壁厚实,釉色斑驳,碗里是刚沏好的山野清茶。茶水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琥珀色,清澈见底,几片青翠欲滴、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野茶叶在碗底舒展沉浮,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草木清香和一丝极淡野花芬芳的气息。这茶,是村后山坡上随手采摘的老鹰茶,山泉煮沸冲泡,简单,质朴,却自有一股山野的灵气。
“这鬼天,干得冒烟咧!” 赵三爷抹了一把额头滚落的汗珠,声音粗嘎,带着明显的焦躁,“瞅瞅这地,裂的口子能塞进娃儿拳头!再不下雨,晚苞谷怕是要绝收。老天爷这是要收租子收到骨头缝里去啊!” 他粗糙的手指指向远处龟裂的田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急啥子急,” 钱老蔫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圆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见惯世事的淡然,“该来的总会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不住的事。急出火来,地里也冒不出水。” 他呷了一口碗里的茶,发出满足的“滋溜”声。
九叔公依旧摩挲着他的烟锅嘴,眼皮耷拉着,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三娃子家那闺女,听说要嫁到河对岸的柳树沟去?那后生,靠得住不?” 话题瞬间从老天爷跳到了儿女婚嫁。
“嘿,靠得住?” 赵三爷撇撇嘴,“柳树沟穷得叮当响,那后生也就一把子力气,家里三间破草房,还有个常年吃药的老娘。闺女过去,怕是有的苦头吃!依我看,不如嫁到后山老王家,好歹有几十亩坡地……”
“坡地顶个甚用?” 钱老蔫反驳道,“旱起来一样抓瞎!力气才是根本!人勤快,黄土也能变金!那王家小子,蔫头耷脑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能有啥出息?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光有地顶啥用?”
老人们的争论,围绕着最朴素的生存与繁衍,夹杂着对土地收成的忧虑,对儿女前程的盘算,琐碎,具体,充满了泥土的腥气和汗水的咸味。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天地大道、长生久视的玄思,只有最贴近地皮的、活生生的算计与担忧。
林衍安静地听着,捧着粗陶碗,偶尔也啜饮一口碗中微涩回甘的清茶。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山野的气息,仿佛也带走了几分暑气。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老槐树虬结盘错的粗壮根须上,那些根须如同巨龙的爪子,深深扎入泥土,又有一部分拱出地面,承受着无数脚步的踩踏,光滑,坚韧。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些许燥热的风,贴着地面卷过,带来远处晒谷场上新麦的干燥气息。几片早已枯黄、边缘蜷曲的槐树叶子,被风从枝头扯下,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其中一片,正好晃晃悠悠,落在了林衍脚边那块被树根拱起的、布满岁月刻痕的青石板上。
林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片枯叶上。叶脉清晰,如同干涸的河床,叶柄纤细脆弱。它曾是枝头生机的一部分,如今完成了它的使命,归于尘土。
“九叔公,三爷,老蔫叔,” 林衍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如同这树荫下流动的微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老人们的闲谈,“你们看这片叶子。”
三位老人都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引过了目光,看向他脚边那片不起眼的枯叶。
“它从树梢落下,是死了么?” 林衍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赵三爷看了一眼,瓮声瓮气地接话:“落了,枯了,烂了,可不就是死了?跟人一样,老了,躺下了,一抔黄土埋了,就是一辈子到头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庄稼汉面对生死的直白与坦然,甚至有些麻木。
钱老蔫摇着扇子,胖脸上露出点不以为然:“三哥这话糙理不糙。落了地的叶子,就跟入土的人,回不去了。明年树上发新芽,那是新叶子,不是它了。”
九叔公没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浑浊却似乎沉淀了太多世事的老眼,看了看枯叶,又看了看林衍,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烟锅杆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像是在叩问着什么。
林衍微微一笑,没有反驳,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片枯叶。枯叶在他指间显得异常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
“这叶子落了,化入泥土,” 他缓缓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枯叶本身,投向更深远的虚空,“它的精魂,它的养分,并未消散。来年春回,新芽萌发,树根汲取泥土里的滋养,枝干输送汁液,这新生的绿叶之中,谁说就没有这片枯叶的一部分呢?” 他的话语里没有刻意的高深,只是用一种平实的语调,阐述着一个看似平常却又蕴含玄机的过程。
他顿了顿,看着老人们眼中依旧存在的迷茫,又指了指不远处那条绕着村子、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冲击着溪中的鹅卵石,发出淙淙的脆响。
“再看这溪水,” 林衍的目光转向溪流,“它一刻不停地流淌着。我们站在这里看,这水似乎永远在这里,是这条溪流。可上一刻流过我们脚下的水,下一刻已经流到了下游,汇入了大河,奔向了远方。此刻在我们眼前的水,是全新的水。这溪流,是永恒的,又是每一刻都在变化的。”
“《易经》有言:‘易’有三义:变易、简易、不易。” 林衍的声音在蝉鸣和溪水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这落叶归根,滋养新生,是‘变易’,是生生不息的变化流转。这溪水长流,形态常在,是‘不易’,是某种恒常的法则或规律。而这其中蕴含的道理,如同我们喝茶、种地、生儿育女,看似复杂,追根究底,却又如此‘简易’——春种秋收,生老病死,水流不息,叶落归根,皆是自然之理,循之则生,逆之则殆。”
他这番关于《易经》“三易”的浅显解释,结合着眼前最寻常不过的落叶与溪水,听在三位老人耳中,却如同隔着一层薄雾看山影。他们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努力思索着林衍话语里的意思。
赵三爷挠了挠花白的短发,一脸困惑:“林小哥这意思……是说叶子烂了还能活?水还是那条水,又不是那条水?这……这绕得我脑壳疼。” 他求助似的看向九叔公。
钱老蔫也停下了摇扇的手,胖脸上满是费解:“变易…不易…简易…听起来像是绕口令嘛!种地可不就是该下种时下种,该收割时收割?天不下雨,咱急也没用,该担水还是得担水,这不就是‘理’么?” 他试图用自己的理解去套,却总觉得隔着一层。
九叔公一直沉默着,浑浊的老眼望着林衍手中的枯叶,又望向那潺潺的溪流。他那布满老年斑、如同枯树皮般的手,无意识地捻着烟锅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朴素智慧:
“林小哥说的……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叶子,落了,烂了,成了土里的肥。明年树上的新叶子,吃了这肥,长得壮实。你说新叶子是旧叶子?不是。你说旧叶子没用了?也不是。它换了个样子,还在帮衬着这棵树。就像……嗯,就像俺们这些老家伙,干不动重活了,躺下了,骨头烂在土里,可这村子还在,后生们还在,俺们姓赵的根脉还在传……这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变’,变来变去,根儿还在?”
九叔公的理解,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朴素的宗族观念,却意外地触摸到了“变易”与“不易”最核心的一丝真意——个体在流转变化中消逝,但某种更宏大的、支撑性的存在(如家族、如生命循环本身)却以一种相对恒定的方式延续着。
林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没想到九叔公能如此朴实地接近本质。他点点头:“九叔公说得通透。正是此理。”
钱老蔫被九叔公的话点醒,蒲扇又摇了起来:“对对对!就是九叔公这个意思!水流嘛,今天喝的水,明天就变成尿撒地里了,可溪水还在流,咱村的人还得靠它活命!该挑水时挑水,该浇地时浇地,管它流走的是哪一瓢?这不就是‘理’?简单得很!” 他把“简易”理解为按部就班、遵循规律做事的简单道理。
赵三爷虽然还是觉得有点玄乎,但听到“该挑水时挑水”、“该浇地时浇地”,立刻找到了共鸣,粗声粗气地总结:“嗨!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该干嘛干嘛!天旱了愁也没用,该担水抗旱就担水!叶子落了就落了,明年树还长!水该流就流!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做啥子?费脑子!” 他这直白的总结,将“简易”彻底落实到了行动层面。
林衍听着三位老人用自己的方式,将《易经》中玄奥的“三易”之道,解构、翻译成了最接地气的生存哲学,心中泛起一层层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捧着粗陶碗,指尖感受着碗壁的粗糙与温润,碗中清茶微漾,映着他沉静的眉眼。
大道至简,至简至深。这些一生困囿于方寸土地、与黄土为伴的老农,他们不懂卦爻推演,不明阴阳生克,甚至无法清晰表述何为“道”。然而,他们对“春种秋收”的笃信,对“生死轮回”的坦然,对“水流不息”的默认,对“该干嘛干嘛”这种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的践行,不正是在最底层、最朴素的层面,触摸并遵循着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么?
他们的“简易”,并非无知,而是千百年传承下来、融入血脉骨髓的生存本能,是对天地自然运转规律最直接、最有效的体认和顺应。这种体认,超越了言语的阐释,是一种沉默的、坚韧的、如同脚下大地般厚重的“知道”。
就在林衍心有所感,沉浸在这份源于凡俗的深刻体悟中时,一个清脆响亮的童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林叔叔!看!我捡的石头!”
一个约莫六七岁、剃着茶壶盖头、穿着开裆裤、脸蛋晒得黑红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从溪边冲了过来。他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石头表面湿漉漉的,沾着泥沙,形状并不规则,但在阳光透过叶隙的照射下,隐约透出内部一些奇异的、如同云雾般流动的、极淡的青色纹路。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献宝般的兴奋,一路跑,一路带起细微的尘土。
眼看就要冲到石桌边,小男孩脚下被裸露的粗大树根一绊,小小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惊呼着向前扑倒!他手中那块湿滑的鹅卵石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朝着石桌上林衍那碗清茶砸落!眼看一碗茶就要被砸翻,茶水四溅!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三位老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赵三爷只来得及“哎呀”一声,钱老蔫的蒲扇僵在半空,九叔公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了一瞬。
就在那石头即将撞上粗陶碗的刹那——
林衍的眼神甚至没有离开碗中沉浮的茶叶,他的左手仿佛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在身侧微微抬起,五指极其轻微地一拂。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引动任何灵气波动,动作轻微得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然而,一股无形无质、却妙到毫巅的柔和力量,如同最温顺的流水,瞬间包裹住了那枚飞坠的鹅卵石,也轻轻托住了小男孩前倾的身体。
飞向茶碗的鹅卵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凌空捏住,去势戛然而止,悬停在碗口上方半寸之处,滴溜溜地旋转着,带出的几滴溪水珠被甩落,在桌面上溅开几朵微小的水花。而那眼看要摔个嘴啃泥的小男孩,只觉得一股柔韧温和的力量轻轻托了自己一下,前冲的势头被巧妙化解,脚下踉跄了两步,竟然稳稳地站住了,只是小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
“虎子!你个冒失鬼!作死啊!” 钱老蔫这才反应过来,蒲扇“啪”地拍在大腿上,对着惊呆的小男孩吼道。
赵三爷也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毛手毛脚的!摔坏了碗,看我不揍你屁股!”
九叔公则眯着眼,看了看悬停在半空、缓缓停止旋转落向桌面的鹅卵石,又看了看依旧稳稳端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林衍,布满皱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抿,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沉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摩挲烟锅杆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些。
小男孩虎子被吼得缩了缩脖子,看看凶巴巴的钱老蔫和赵三爷,又看看悬停后落在桌上、滚了几滚的鹅卵石,最后怯生生地看向林衍,小声道:“林叔叔……石头……” 他显然还没完全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宝贝石头掉桌上了。
林衍脸上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错觉。他放下手中的粗陶碗,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桌上那块还带着湿气和凉意的鹅卵石。石头入手沉甸,表面的泥沙被溪水冲刷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更多内部那如同天然水墨画般的青灰色云雾纹路,丝丝缕缕,在指腹下流淌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大地深处脉动的冰凉触感。
“这石头很特别。” 林衍将石头递还给眼巴巴看着他的虎子,声音温和,“里面像是藏着一片会动的云。好好收着吧。”
虎子立刻破涕为笑,宝贝似的接过石头,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嗯!谢谢林叔叔!” 说完,又像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跑开了,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石桌边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却隐隐有了一丝不同。钱老蔫和赵三爷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回了天旱和收成上,继续着之前的争论。九叔公依旧沉默地摩挲着他的黄铜烟锅,浑浊的目光偶尔扫过林衍,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落向远处被烈日炙烤的田野。
林衍重新端起粗陶碗,碗中的茶水因为刚才的震动,茶叶沉浮得更加活跃。他垂眸看着碗中,仿佛在凝视一个小小的世界。
刚才那一瞬间的出手,对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没有动用一丝灵力,纯粹是心念意动,引动了周遭天地间最基础、最本源的“势”,如同溪水托起落叶,如同微风改变尘埃的轨迹。这份掌控,这份与天地韵律的契合,远非昔日依靠磅礴灵力强行扭转法则可比。这,或许才是“简易”更深一层的真谛?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举手投足,皆合道韵。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九叔公,突然用他那沙哑的嗓音,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看似寻常却又意有所指的问题:
“林小哥啊,” 他摩挲着烟锅杆,目光落在林衍随意放在膝上的右手上——那里,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边缘光滑的玉白色龟甲残片,正是那承载了洛书神纹、最终归于平凡的至宝。九叔公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幽微的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你说这叶子落,水在流,是‘变易’。那……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变的再多,也变不了它根本的?就像……嗯,就像这老槐树的根,埋得再深,它还是这棵树?”
林衍摩挲龟甲残片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九叔公。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饱经风霜、带着点木然的平静表情,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林衍的心湖,却因这句看似朴素、却直指核心的询问,悄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变易之中,何为不易?是这承载万物的厚土?是这运转星辰的天道?还是……某种更玄奥的、维系一切存在的“真”?
他低头,目光落在掌心那温润如玉的龟甲残片上。这残片,经历了无数岁月,承载过惊天动地的神纹,最终洗尽铅华,归于最本质的温润与坚韧。它的形态变了,力量的表现形式变了,但林衍指腹下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却恒久、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脉动,却始终未变。这脉动,是否就是九叔公所问的那个“根本”?是历经万变而存其“真”?
“九叔公问得好。” 林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探寻的意味,“树根深埋,滋养树干枝叶,任其荣枯变幻,树根之‘性’,如大地承载万物之‘厚’,或许便是那不易之基?” 他将问题抛了回去,目光却紧紧锁着九叔公浑浊的双眼,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九叔公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他慢吞吞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得到了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老槐树虬结暴露在地表的一条粗壮根须。那根须黝黑如铁,表面布满深刻的裂痕和苔藓的印记,如同一条蛰伏的苍龙。
“根是根,土是土。” 九叔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淡,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力量,“根离了土,活不成。土没了根,也少了点活气儿。谁离了谁都不行,可谁……也都不是谁。”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树根和泥土,望向更深远的地方,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缓慢,“这世上啊,有些东西,看着是根,扎在土里。可它扎得再深,也扎不进……那土下面的‘石头’里去。那石头,才是不动的根儿。根能烂,土能散,那石头……它一直在。”
这番话说得有些绕口,甚至带着点神神叨叨的意味。赵三爷和钱老蔫听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赵三爷嘀咕:“九叔公今儿说话咋跟林小哥似的,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啥根啊土啊石头的?”
钱老蔫也摇着扇子附和:“就是,天旱得地都裂了,石头不也晒得烫屁股?哪有不动的?”
然而,林衍的心中,却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九叔公这番话,绝非一个普通山野老农能随口道出!那“土下面的石头”,那“不动的根儿”,分明是在隐喻某种超越表象、亘古长存的本源之物!是大道之基?是世界之核?还是……某种维系此方天地的“地脉源石”?
林衍握着龟甲残片的手指猛地收紧!残片温润依旧,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残片深处那恒定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脉动,在九叔公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突兀地、强烈地搏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扰,又仿佛……是某种深埋地底的宏伟存在,隔着无尽厚土,向这残片发出了无声的回应!
嗡——
一声只有林衍灵魂能感知的、低沉到极致的轰鸣,如同来自洪荒太古的叹息,从龟甲残片深处,更仿佛是从脚下这片大地的极深处,轰然传来!震得他心神剧颤,识海翻腾!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几乎凝聚了全部心神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九叔公的脸!他要捕捉,要确认!
然而,就在这灵魂轰鸣的瞬间,九叔公却仿佛被午后灼热的阳光刺到了眼睛,极其自然地、动作迟缓地抬起枯瘦的手,用手背揉了揉浑浊的老眼。当他放下手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木然、带着点昏昏欲睡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他午后困倦时的一句呓语。
只有林衍那敏锐到极致的神识,在九叔公抬手揉眼的刹那,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空间涟漪!那感觉,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颗微尘落下激起的一圈细微到极致的波纹,转瞬即逝!这绝非一个衰老凡人能引发的异动!
林衍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又猛地悬了起来!果然!这看似行将就木的村中宿老,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到底是谁?守墓人?引路人?还是……某个同样在红尘中寻觅归真之道的存在?
“唉,日头偏西了,” 九叔公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林衍锐利如刀的目光,他慢悠悠地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佝偂的腰背弯得如同熟透的稻穗,“这把老骨头坐久了,也硌得慌。该回去看看灶膛的火熄了没。” 他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旧拐棍,脚步蹒跚,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离开了槐树浓荫,走向村落深处那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屋,身影很快融入了被阳光拉长的阴影里。
林衍坐在石礅上,没有动。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龟甲残片。残片安静地躺着,刚才那强烈的搏动与灵魂的轰鸣仿佛只是幻觉。但林衍知道,那不是幻觉。九叔公的话语,残片的异动,那转瞬即逝的空间涟漪……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蝉声依旧聒噪,溪水依然淙淙。赵三爷和钱老蔫还在为今年的收成和柳树沟的后生争论不休。槐树的浓荫下,粗陶碗里的清茶,热气已散尽,只余下琥珀色的茶汤和沉底的叶片。
一场看似平淡无奇的午后闲谈,一碗山野清茶,几句家长里短,却在不经意间,触及了天地变易的玄机,更引出了一位深藏不露的谜样老者。这凡俗的山村,这袅袅的炊烟之下,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林衍摩挲着龟甲残片,望着九叔公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