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楼酒楼的鎏金匾额在晌午阳光下,泛着金光。
二楼“望雪轩”雅间内,花梨木格扇隔开市井喧嚣。
古色古香的单间内,红木圆桌旁,坐落四位食客。
北首背椅上端坐着金老爷子,他靛蓝团花长袍垂落如瀑,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拈着山羊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目光略带悲哀之色,看着对面年轻人。
红木边框嵌着云石挂画,题着“德荫福泽”的匾额高悬梁下。
其斑驳漆色与博古架上,珐琅座钟共同凝固了时光。
西侧五大三粗的六爷摘下礼帽,露出额间刀刻般的深纹。
枣红马褂绷在壮硕的身躯上,铜纽扣随着他斟茶的动作微微发颤。
“今儿这普洱,倒是不错儿~”。
倚在东面的金赖子裹着藏青长衫,右手拿着酒盅,眼神有些迷离。
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南向而坐的和尚,拢了拢锦衣薄棉,素色衣料映得他面容清癯。
窗外忽然飘来冰糖焦香,混着酒楼后厨爆三样的镬气,在雕花窗棂间缠绕不去。
此时五个酒楼伙计,端着托盘,一字排开上菜。
堂头站在圆桌边,为客人上菜,嘴上报菜名。
“第一道菜,麟跃龙舞~”
“祝各位爷,龙腾云海展宏图,麒麟献瑞,财源滚滚,好运连连不断!”
四人看着大清花盘子里,雕花摆盘的穿山甲烧五步蛇,静听堂头菜谱。
此时第二位伙计,走到桌边,堂头上第二道菜。
“第二道菜,富贵满堂。”
“祝各位爷,双鳌紧握钱,财源滚滚来身边。”
八旗子弟做派的金赖子,此时也忘了伤秋悲春。
他眼睛半眯着,摇头晃脑,听着堂头报菜名。
第二道菜上了四个,每只半斤重的大闸蟹。
此时堂头开始上第三道,清蒸鳌花鱼。
“第三道菜,春申甲鱼?。”
“祝老爷子吉祥富贵?,祝六爷年年有余,祝和爷鱼跃龙门,祝金小爷,富足安康?。”
此时金赖子,听到堂头说到祝福自己的话。
他一拍大腿,随即双手鼓掌,大声吆喝一句。
“好~”
“有赏~”
话落他从怀里,掏出五块大洋,码放到桌面上。
此时堂头,抱拳拱手,对着金赖子弓腰。
五个伙计,加上堂头,六人异口同声吆喝道谢。
“谢金小爷赏赐~”
站直身子的堂头,从托盘上,端起第四道菜肚包鸡。
“第四道菜,金凤抱窝。”
“祝福各位爷,凤飞九天,子孙延绵~”
和尚对于报菜名,没啥感触,他只觉得堂头废话忒多。
金老爷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眯着眼摇头晃头的金赖子身上。
六爷独自品茶,听着堂头报菜名。
没过一会,四冷盘,四热菜,一咸汤上齐全。
在金老爷子的动筷下,几人纷纷开始品尝美味佳肴。
酒桌上,三人有说有笑,不亦乐乎。
唯有金老爷,暗自神伤,自顾自吃菜。
他看到金赖子,就有种看到自己曾经的翻版。
都是那种不愿醒来,沉溺过去荣光里的主。
他十分了解那些,提笼架鸟,打肿脸充胖子,穷讲究落魄八旗子弟的心理状态。
问题是金赖子这种八旗子弟,还不是个例。
八旗子弟的“硬撑”和“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是他们从特权阶层跌落时,一种根深蒂固的身份认同危机,和生存策略的扭曲表现。
清朝时,他们靠俸禄、地租和特权生活,养成了“提笼架鸟、讲究排场”的习气。
民国建立后,俸禄停发、地租收不上来,经济来源瞬间断裂。
但长期养成的消费习惯和“上流社会”的自我认知。
让他们难以接受现实落差,只能用挥霍、攀比,硬着头皮维持体面,维护可怜的自尊心。
他们既缺乏适应新社会的知识,又放不下“贵族”架子,还认不清现实,不愿醒来。
种种原因下,才有了金赖子这类,靠排场,讲究,来维系内心残存的优越感的八旗子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喝的有些高的金赖子,坐在和尚旁边,拉着他的手,开始诉苦。
此时他眼睛都快睁不开,大着舌头说话。
“我跟你说~”
还没等他说出下句话,此时敲门声响起。
和尚冲着门口吆喝一声。
“进来~”
堂头,看了一眼残羹剩饭的桌面,弓着腰走到和尚身边。
他俯身在和尚耳边,小声说话。
“和爷,楼下有一位陌生主,有事找您~”
传达完消息的堂头,直起腰板,后退一步,跟和尚拉开距离。
和尚对着堂头点头示意知道了。
起身后,他抱拳对着金老爷子跟六爷拱手。
“小子有点事,您老哥俩,慢慢吃。”
六爷面红耳赤,举着酒盅,对着和尚摆头,示意没事。
此时金赖子已经趴在桌子上。
和尚跟在堂头身后,走到雅间门口,就听见金赖子的鼾声。
往楼梯口走去的和尚,对着前面的堂头说道。
“这顿饭,记在那小子身上。”
闻言此话的堂头,停下脚步,小声回话。
“和爷,饭钱被楼下那位主,给付了~”
满身酒气的和尚,脸色通红,站在原地揉着脑袋。
他眼神有点晃的看向堂头问道。
“面生?”
堂头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面不改色,对着和尚点头。
和尚眼神漂浮的再次问道。
“里头那桌拢共多少?”
堂头听到此话,垂直的右手,在当袖筒里掐指盘算。
“算上酒水,六十二块半大洋。”
和尚呼出一口气,想着心事问堂头。
“一次没见过?”
堂头稍加思索,在和尚的目光下轻轻摇头,随即他又补充一句。
“看衣着打扮,跟模样,有点练家子那味儿。”
“身上的衣服也不差,谈吐间也透出一股着文气。”
稍微了解对方一点信息,和尚给了堂头一个眼神,示意他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楼。
一楼,楼梯口。
堂头对着窗边,一张四方桌仰头示意。
和尚顺着堂头的眼神,看向头戴礼帽,身穿玄色锦袍的四十来岁男人。
此人浓眉大眼,面部轮廓有棱有角,气质文中带刚。
和尚跟在堂头身后,向着窗边四方桌走去。
当两人离此人三步之遥时,对方起身,抱拳拱手。
“想必这位爷,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爷。”
和尚走到此人身旁,抱拳回礼。
“大名鼎鼎不敢当,虚名而已。”
此人做出有请的姿势,示意和尚坐下聊。
和尚面带微笑,大刀阔斧坐到三弯圆凳上。
坐下来的男人,提着茶壶,开始为和尚倒茶。
“本人,姓杨,单名一个樟。”
“樟树的樟~”
“杨某年长和爷几岁,托大称个为兄。”
和尚,端起盖杯,开始品尝。
浅尝一口茶水,他放下盖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杨樟。
杨樟面带苦色,跟和尚对视。
“和爷,有件小事,想请您帮个忙。”
“您放心,事成后,为兄另有感谢。”
和尚左手揉着头,右手做出请讲的手势。
杨樟见此,端起盖杯抿了一口茶,说道。
“为兄,刚搬来南锣鼓巷,两个来月。”
“上个月去外地有些事,没赶上和爷您的大喜事。”
言罢,他放下手里盖杯,叹息一声说道。
“今儿,上午,为兄刚下火车站,就被人摸了兜。”
为了让和尚帮忙,他从头到尾,把事解释一遍。
“行囊里,丢失的钱财倒是小事,可有一枚家族印章,对为兄颇为重要。”
此时杨樟,看着和尚的眼神幽幽说道。
“听闻和爷,为人仗义,心有大义,这不为兄来麻烦您,想托您在道上打听打听,要是能把丢失之物,找回来,那就更好了。”
喝的晕晕乎乎的和尚,右手支撑在桌面上,半眯着眼,揉着脑袋。
“杨哥,事还没开口,一顿饭,您就付了六十二块半大洋。”
“前门火车站,地头上的佛爷,您不拜会,绕个弯,来找弟弟。”
说到这里的和尚,右手撑着脑袋,皱着眉头,眼睛半眯看向对方。
“事儿,没那么简单吧?”
此时杨樟,抬起右手,把头顶上的礼帽,放到桌面上。
“和爷,您有所不知。”
“道上的事儿,人物关系,您门清。”
“可对于咱们这些门外汉,那就跟无头苍蝇一样,压根不知道找谁。”
“就算找到管那摊事儿的正主,人家卖不卖面儿,都另说,更别说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儿。”
“所以为兄,回南锣鼓巷,打听到和爷您的名号,想省事些,这不来麻烦您了。”
和尚表情带着疑惑,用略带质问的语气问道,
“真没其他事?”
杨樟赔个笑脸,轻轻摇头回话。
“这还能骗您不成。”
话说到一半,他停顿一下,换个面带难为情的神色接着开口。
“为兄事儿有点急,那枚印章后天上午就要用,所以~”
杨樟话没说完,他知道和尚懂自己话中之意。
和尚没有立马接下事,他端起盖杯,喝口茶烫烫胃。
一口水下肚后,和尚面无表情看向对方问道。
“杨哥,不知您家住哪儿。到时候不管成不成,弟弟也能去报个信。”
和尚没把话说死,同时也带点盘底的意思。
杨樟闻言此话,面带微笑回话。
“雨儿胡同,十八号。”
和尚听到这个地址,回忆十八号的信息。
雨儿胡同东起南锣鼓巷,西至东不压桥胡同,全长约343米?。
十八号院,属于边角杂院,没大人物住过。
突然,他联想到,二十号院。
那个女人曾经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