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秋背着沉甸甸的背夹子,脚步匆匆地穿行在归家的山林小径上。那棵六品叶老山参和山雀赠送的其他山参草药,如同炽热的炭火,灼烧着他的后背,也灼烧着他的心。与来时那种目标明确、心无旁骛的状态不同,此刻的他,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巨石,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
山雀那最后平静却又难掩哀伤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与魏红温柔期盼的面容交替浮现,让他备受煎熬。他一遍遍在心里拷问自己,用那种方式“报答”救命之恩,究竟是对是错?他得到了珍贵的山参,却似乎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内心的安宁和对婚姻纯粹性的坚守。
“我是个混蛋……”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仿佛想通过肉体的疲惫来麻痹精神上的痛苦。他归心似箭,迫切地想要回到那个能给他温暖和救赎的家,看到魏红和孩子们安然无恙的笑脸,以此来冲刷掉心底那肮脏的污渍和沉重的负罪感。
来时花了近十天摸索深入的路程,归途在他几乎不停歇的疾走下,大大缩短。当黑瞎子沟那熟悉的、笼罩在夏日浓郁绿色中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程立秋的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他离开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多月,对于留守在家中的魏红和亲人们来说,无疑是漫长而煎熬的。
起初的半个月,大家还能稳住心神,相信程立秋的本事。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沟里开始流传起各种不好的传言。有人说看到老林子深处有狼群异常活跃;有人说今年雨水多,容易爆发山洪;更有甚者,私下里嚼舌根,说程立秋是不是在山里遇到了大牲口,或者失足掉下了悬崖,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风言风语,不可避免地传到了魏红的耳朵里。她表面上依旧镇定,该吃吃,该喝喝,细心照料着三个孩子,尤其是自己日渐沉重的身子。但每当夜深人静,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想着丈夫独自一人在那危机四伏的深山里,她就忍不住心惊肉跳,泪水无声地浸湿枕头。她不敢在人前显露脆弱,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要是垮了,这个家就乱了。
大姐程立春更是急得嘴角起了燎泡,整天坐立不安,一天要跑到村口望好几回。魏红的父母也是忧心忡忡,魏老蔫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吧嗒响,眉头锁成了疙瘩。连懵懂的小石头,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压抑的气氛,变得比往常安静了许多,常常扒着院门,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山里的那条路,嘴里含糊地念叨着:“爹……爹咋还不回来……”
整个程家小院,乃至整个黑瞎子沟,都因为程立秋的久去不归,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焦虑和担忧之中。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魏红正挺着已经很明显隆起的肚子,坐在院里的阴凉处,给小石头缝补刮破的裤子。瑞山和瑞雪在旁边的席子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玩着程立秋之前给他们做的小木马。她的动作有些迟缓,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色。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沙哑却让她魂牵梦萦的声音:
“红!我回来了!”
魏红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望向院门,只见一个身影逆着光,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那人衣衫褴褛,裤腿被荆棘刮成了布条,脸上、手臂上满是划痕和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胡子拉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几乎脱了形。但那双眼睛,那双她日夜思念的、深邃而坚毅的眼睛,正灼灼地望着她,里面充满了愧疚、思念,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激动!
不是程立秋又是谁?!
“立秋?!”魏红惊呼一声,猛地站起身,可能是因为起得太猛,也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程立秋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摔倒之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带着汗味和山林气息的味道,让魏红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紧紧回抱住丈夫,将脸埋在他粗糙的、带着伤痕的胸膛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
“你……你可算回来了……你吓死我了……呜呜……”她语无伦次,所有的担忧、恐惧、委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程立秋紧紧抱着妻子,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腹中孩子的胎动,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酸楚。他用力搂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哽咽着,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对不起,红……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小石头先是愣愣地看着,随即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哭着扑过来,抱住了程立秋的腿:“爹!爹!你可回来了!石头想你!”
摇车里的瑞山和瑞雪也被这动静惊到,瘪瘪小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院子里顿时哭声一片,但这哭声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屋里的程立春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相拥而泣的夫妻俩和哭成一团的孩子们,先是一愣,随即也红了眼眶,用力拍着大腿,又哭又笑:“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她赶紧上前,把哭得打嗝的小石头抱起来,又去哄摇车里的两个小的。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左邻右舍和魏红的父母。人们纷纷涌进程家小院,看到安然归来的程立秋,都是又惊又喜,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立秋!你可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瞧这造的,遭了大罪了吧!”
“立秋啊,你这趟去的可太久了!把红和孩子惦记坏了!”
魏老蔫和老伴也赶了过来,看着完好无损的女婿,老两口也是老泪纵横,拉着程立秋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程立秋看着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真诚而关切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心底的阴霾。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着众人抱拳道:“谢谢各位叔伯乡亲挂念!我程立秋命大,回来了!让大伙儿担心了!”
他没有详细诉说山里的具体经历,尤其是与山雀的那一段,只是含糊地说遇到了点麻烦,耽搁了时间,又运气好找到了几棵不错的山参。
众人见他不想多说,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纷纷说着吉利话,院子里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之前笼罩在屯子上空的阴云,随着程立秋的归来,瞬间烟消云散。
好不容易送走了热情的乡亲们,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程立春忙着去杀鸡,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饭,给弟弟接风洗尘。魏红也止住了哭泣,虽然眼睛还红肿着,但脸上已经焕发出光彩。她打来热水,让程立秋洗脸,又找出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
程立秋脱下那身几乎成了布条的脏衣服,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划痕和那个已经结痂脱落的蛇咬伤疤。
魏红看到那个伤疤,心里又是一紧,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处皮肤:“这……这是咋弄的?”
程立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小心让树枝刮了一下,没事,早就好了。”他不敢说出毒蛇的事情,怕魏红担心,更怕勾起自己不愿回忆的细节。
他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依旧消瘦,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他坐在炕沿上,魏红靠在他身边,小石头腻在他怀里,瑞山瑞雪也爬过来,好奇地摸着爹爹的脸和胡子。一家人终于团聚,温馨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程立秋看着妻子明显隆起的腹部,伸手轻轻抚摸着,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孩子……还好吗?闹不闹你?”
“好着呢,”魏红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抓住他的手,“就是最近动得厉害,可能是个皮小子。你呢?在山里……真的没遇到什么危险吗?”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丈夫似乎有什么心事。
程立秋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窗外,语气尽量轻松:“能有什么危险,你男人你还不知道吗?就是这趟走得深了点,路不好走,耽搁了。”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拍了拍放在炕梢的背夹子,“不过这趟没白跑,收获不错。等过两天,我去趟省城,把这些参卖了,给咱家,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好好添置点东西。”
魏红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依偎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东西不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炕桌边,吃着大姐做的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和贴饼子,其乐融融。程立秋看着灯光下妻子温柔的笑脸,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模样,心中那份沉重的负罪感,在家庭的温暖中,似乎被暂时压抑了下去。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只能将那段深山孽缘,连同对山雀的愧疚,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用加倍的愧疚和爱,来守护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珍贵的家庭幸福。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在魏红面前,将永远戴着一副无形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