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金陵的官道上,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有些沉闷地行驶着。拉车的两匹健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低落的情绪,脚步显得不那么轻快。
车厢内,谢远穹独自一人靠坐在锦缎软垫上。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宝蓝色云纹锦袍,腰间悬着美玉,手中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他父亲谢宣亲笔签发的文书,上面冷冰冰地写着解除他名下所有产业管理权的命令。字迹如同冰冷的刀子,刻在他心上。
窗外掠过的熟悉田野风光,此刻在他眼中也变得灰暗而刺眼。回金陵?回去做什么?看父亲那张失望而冷漠的脸?看弟弟谢远庭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还是去看那些族老们幸灾乐祸的眼神?
一股强烈的怨恨和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凭什么?就因为他一时贪念,挪用了两间铺子的流水去填补扬州赌场的窟窿?这算什么大事!偌大的谢家,金山银海,难道还差这点钱?父亲分明是借题发挥!他从小就不得父亲喜爱,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出色,父亲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那个平庸怯懦的大哥身上。好不容易大哥自己把自己作死了,他以为机会来了,拼命表现,费尽心机在扬州结交各路管事,暗中布局…结果呢?父亲转头就把所有的期望和资源都倾注到了那个只会摇尾乞怜、装乖卖巧的谢远庭身上!
谢远庭…他那个好弟弟!想到这个名字,谢远穹的拳头就忍不住攥紧,指节发白。凭什么?就因为他会讨好嫡母?就因为他装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马车颠簸了一下,谢远穹身体一晃,思绪也被打断。他烦躁地掀开车帘,让外面燥热的空气涌进来,试图驱散心头的憋闷。目光扫过护卫们沉默的背影,更觉烦厌。
他的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到了一个用上等苏绣锦缎缝制的、小巧精致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绯色月季,针脚细腻,栩栩如生。这是绯月姑娘的贴身之物。那日他在扬州“邀月阁”,豪掷千金拍下与绯月姑娘同游瘦西湖的机会,临别时,绯月姑娘亲手赠予他的。
指尖触碰到香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指尖相触时,她肌肤的微凉滑腻,以及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令人神魂颠倒的幽香。谢远穹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充满了痴迷与渴望。
绯月…那个如同月下精灵般神秘而美丽的女子。她的琴声能洗涤灵魂,她的眼眸能勾魂摄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谢远穹就知道,自己沦陷了。他从未如此渴望得到一个人,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更是她的一切!他疯狂地迷恋着她,为了博她一笑,他挥金如土;为了能多见她一面,他甚至不惜放下谢家三少爷的架子,去讨好邀月阁的老鸨。
他暗中筹谋,拼命想掌控更多的家族权力,积累更多的财富,不仅仅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更是为了有一天,能风风光光地将绯月迎娶进门!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谢远穹不仅能掌控谢家,还能拥有这世间最动人的女子!
可是…这一切,都被毁了!
父亲无情地剥夺了他继承家族的一切权力,彻底斩断了他通往家主之位的道路,令他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与期望瞬间化为泡影!然而更令他痛彻心扉、肝胆欲裂的是,就在他被迫离开扬州后不久,竟传来了绯月姑娘消失的噩耗!
邀月阁传来消息称,一位身份神秘、地位尊贵的贵人掷下重金,为她赎身,随后二人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急如焚,立刻派出所有手下四处打探消息,可所有努力都像是投石入海,得不到丝毫回音,绯月的下落始终成谜,令他日夜煎熬、寝食难安!
“绯月…我的绯月…”谢远穹口中喃喃,那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呼唤。他紧紧攥着那只已经泛旧的香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他将香囊死死按在胸口,那里曾是她依偎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烈的痛楚,那痛不仅是心口的锐疼,更像是整个人被硬生生撕裂。他失去的,远不止是权位和荣光,更是此生唯一的眷恋。
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神——绯月杳无音信,就像被这世间彻底吞没,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而更折磨他的是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恨,对失去一切的愤怒,对幕后之手的猜疑,几乎要将他逼至疯狂。他眼前闪过一张又一张脸,心底翻涌着混乱却执着的质问:究竟是谁?是谁将她带走?
是那位身份莫测、出手诡谲的“贵人”?还是那个向来与他貌合神离、笑里藏刀的弟弟谢远庭?他越想越觉得寒意彻骨——会不会是父亲?不,不会……他虽知父亲一直更看重嫡子,对他这庶出的儿子冷淡疏离,可终究是一族之长,何至于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但念头一转,他又浑身发冷:可如果……万一是呢?
各种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撕扯。他一会儿想着要动用所有暗中的力量,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绯月;一会儿又想着要不顾一切地回谢府,质问父亲,甚至与谢远庭拼个你死我活;一会儿又陷入深深的绝望,觉得一切都完了,他不仅失去了地位,连最心爱的女人也失去了…
马车依旧在官道上行驶,离金陵城越来越近。谢远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眼神时而痴迷,时而怨毒,时而空洞。相思入骨,求而不得,权力旁落,前途渺茫…种种情绪交织,将这个原本野心勃勃的青年折磨得形销骨立,如同惊弓之鸟,只剩下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恨和蚀骨的相思。
他拿出香囊,放在鼻端深深嗅着。那里面残留的、属于绯月的最后一缕幽香,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也是将他困在绝望深渊的锁链。金陵城的轮廓已在天际浮现,对他而言,却像是走向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