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军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久居官场，自然听得出张大海那句“你们，想从哪一年开始查”背后潜藏的巨大自信和……挑衅。
一个被发配去看仓库的老头子，哪来的底气？
他身后站着的，是陈净！
高建军瞬间明白了，陈净这是早就料到他们会从财务入手，提前布下了一枚硬钉子。
好个陈净！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老辣！
高建军怒极反笑，他不能在这里露怯。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指着堆积如山的账本，对身后的审计专家们下令：“那就从五年前开始查！我听说，那一年厂里的问题不少！给我一笔一笔地查，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我就不信，这里面会是干干净净的！”
“是！”督导组的成员们领命，立刻扑向了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红星钢厂最大的会议室里，正式打响。
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战场。长条桌的两侧，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市审计局专家为首的督导组，他们装备精良，带着最新的笔记本电脑和计算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审视和挑剔，像一群寻找腐肉的秃鹫。
另一边，是张大海临时拉起来的“草台班子”。几个都是和他一样，因为为人正直、不懂变通而被排挤多年的老会计、老库管。他们没有电脑，武器只有算盘和用了几十年的老花镜，看起来像是从上个时代穿越过来的古董。
战争开始的头三天，督导组的气焰极其嚣张。
“这笔采购的发票有问题，没有经手人签字！”一个年轻的审计员兴奋地叫道，像发现了新大陆。
不等高建军发作，他对面的张大海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从另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纸，推了过去：“这是补充签批单，96年财务制度改革后的补充条例第三款，经三分之二 ité 成员同意后，可由主任代签，附会议纪要即可。纪要，在后面。”
年轻审计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笔招待费超标了！严重违反了财务纪律！”另一个专家拍着桌子。
张大海呷了一口浓茶，慢悠悠地说：“97年，市里有重点招商项目，陪同的是省里领导。这是县里特批的件，红头文件在档案室，复印件，在你左手边第三个文件夹里。”
“这笔固定资产折旧的算法不对！和我们现行的标准有出入！”
“这是按照当年的‘双倍余额递减法’计算的，99年才改成‘直线法’。当年的账，要用当年的法来算。同志，你是专业的，这个不应该不知道吧？”
……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被提出来，又一个又一个地被张大海云淡风轻地挡了回去。
他就像一台人形的财务数据库，红星钢厂几十年的财务制度、人事变动、重大事件，都刻在他的脑子里。而他那支“老弱病残”的团队，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总能在第一时间从山一样的凭证中，找出最关键的那一张。
几天下来，督导组非但没找到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反而被张大海这群老家伙，不动声色地“教”了好几遍财务发展史。
会议室里的气氛，逐渐变得压抑而诡异。高建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他每天都坐在那里督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精兵强将，在一个“仓库管理员”面前，溃不成军。
陈净这几天，一次都没有来过会议室。他仿佛已经忘了这件事，每天按部就班地处理县里的其他公务。但他越是这样，高建军心里就越是没底。
这天深夜，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督导组的成员们，最初的锐气已经被磨平，只剩下机械性的翻阅和核对。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审查原材料采购账目的审计员，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高市长！我……我发现了！有大问题！”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整个会议室的人，瞬间都清醒了。
高建军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抢过账本，死死地盯着上面的一行数字。那是一笔五年前与邻省一家煤炭供应商的交易，采购单价，比当年的市场价，高出了近百分之三十！涉及金额，高达数百万！
“查！给我查这笔交易的所有经手人！”高建军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这才是他想要的！这才是能一击致命的重炮！只要坐实了这笔交易存在利益输送，别说红星钢厂的改制要停，就是陈净这个县委书记，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就在他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时，对面的张大海，却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走到文件柜前，从最上层的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取出了一份独立的、牛皮纸袋密封的档案。
他走到高建军面前，将档案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高市长，不用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你们找到的，是这个吧？”
高建军狐疑地撕开档案袋。
里面，不是账本，而是一份完整的、逻辑缜密、证据链齐全的内部调查报告！
报告的标题是：《关于原红星钢厂厂长李胜利等人内外勾结、侵吞国有资产的调查报告》。
报告详细记录了李胜利如何利用这笔煤炭采购，与供应商串通，伪造合同，虚报价格，从中套取巨额回扣的全过程。里面有合同副本、伪造的银行流水、甚至还有一位关键经手人的匿名举报信！
报告的最后，落款人，是张大海。时间，是五年前！
高建军拿着报告，如遭雷击，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张大海：“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海的眼神，像一口古井，幽深而平静：“五年前，我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向当时的市领导实名举报。但不知为何，举报信石沉大海。而我，也在那之后不久，被调去看仓库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份报告，以及所有的原始证据，我保存了整整五年。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敢查、也愿意查的人。陈书记把我找回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份报告交给了他。他说，先放着，等督导组的同志们来了，让他们帮我们一起，把这个盖子，揭开！”
“轰——”
高建军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疏漏，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陈净和张大海，联手为他准备了五年的陷阱！
他们不是在被动防守，他们是在主动进攻！他们借着督导组的审查，将这个被压了五年的惊天大案，重新翻了出来！
高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