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
不是刺耳的铃声，是音乐，轻柔的钢琴曲。响了十几秒，一只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在床头柜上摸索。摸到手机，按掉。音乐停止。手臂缩回被子，翻个身，继续睡。
房间里很安静。
窗帘没拉严，晨光从缝隙挤进来，灰蒙蒙的，像掺了水的牛奶。能看见空气中悬浮的微粒，缓慢地沉浮，无目的，无方向。
纸房子里，小星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纸做的屋顶。纸是淡黄色的，有细微的纹理，像皮肤上的毛孔。胶水的痕迹干了，形成淡褐色的条纹。她盯着那些条纹看，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
身体自动运转。
呼吸，心跳，血液流动。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指令。像机器，通了电，就开始工作。
她躺着，没动。
耳朵里传来床上的声音。窸窸窣窣，被子被掀开。床垫弹簧呻吟，嘎吱。脚步声，拖着地板的摩擦声。走向卫生间，门关上。水龙头打开，哗啦啦。牙刷震动，嗡嗡嗡。
这一切都很熟悉。
每天早晨都这样。闹钟响，按掉，赖床，起床，洗漱。顺序不变，声音不变，节奏不变。
小星从绒布地毯上坐起来。
腿有点僵，她活动了一下脚踝。然后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塑料纸窗户透光，能看见外面的房间。光线还很暗，一切都蒙着灰色。
苏小小从卫生间出来。
头发乱糟糟的，睡衣皱巴巴的。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嘴张得很大，能看见喉咙深处。然后她走到桌边，拿起水杯，喝水。咕咚咕咚，喉结滚动。
喝完水，她放下杯子，转头看向床头柜。
眼睛找到了纸房子，找到了窗户边的小星。她笑了一下，很淡，几乎看不见。然后走过来，弯腰，脸凑近。
“早。”
声音哑哑的，带着睡意。
小星没反应。
苏小小伸出手，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动作很快，碰一下就收回去。然后她直起身，去柜子里拿衣服。
脱睡衣，换衣服。背对着这边，能看见脊椎的骨节，一节一节，像串起的珠子。皮肤很白，在晨光里泛着冷色。
换好了，牛仔裤，卫衣。她走到镜子前，梳头。梳子划过头发，沙沙沙。梳几下，扎起来，马尾。
然后她转身，走过来，从床头柜上拿起纸房子——连房子带小星一起。她捧着房子走到桌边，小心地放下。
房子里的震动让小星晃了一下，她扶住墙壁。
苏小小从抽屉里拿出小碟子，掰了块面包放进去，又倒了点牛奶在瓶盖里。推到房子门口。
“吃早饭。”
她说，然后自己也开始吃。燕麦泡牛奶，用勺子舀着吃。吃得很快，呼噜呼噜。
小星从房子里走出来，走到小碟子边，坐下，开始吃面包屑。面包屑很干，需要配牛奶。她喝一口牛奶，吃一点面包。动作机械，一口，再一口。
苏小小吃完了，洗了碗勺。然后整理书包，检查课本，装笔袋。拉链拉上，背在肩上。
她走到桌边，弯腰，看着小星。
“我去上课了。”
她说。
小星抬起头，看着她。
“中午回来。”
苏小小又说，然后伸出手指，在小星头上轻轻碰了一下。转身，开门，出去。门关上，咔哒。
房间里安静下来。
彻底的安静。
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小星的呼吸太轻，轻到听不见。只有远处走廊里偶尔的脚步声，开门声，说话声。闷闷的，像隔了层水。
小星继续吃面包屑。
吃完最后一点，喝完最后一点牛奶。她站起来，走到房子门口。门槛有点高，她迈过去，回到房子里。
在绒布地毯上坐下。
盘腿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看着房子的墙壁，看着那扇塑料纸窗户，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房间。
时间开始变慢。
像糖浆，黏稠，流动缓慢。每一秒都拉得很长，长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数清心跳的次数。咚，咚，咚。很规律，不紧不慢。
她就这样坐着。
没想什么，没做什么，就是坐着。大脑空空的，像被清空的房间。没有家具，没有装饰，没有声音。只有墙壁，地板，天花板。空的。
阳光慢慢亮起来。
从灰蒙蒙变成淡金色。光线从窗户照进来，斜斜的，落在地毯上，形成一个方形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纤维在飘，慢悠悠的。
小星看着那个光斑。
看着光斑慢慢移动，从地毯这一头移到那一头。看着光线里的颜色变化，从淡金到金黄，到接近中午的白亮。
身体开始发麻。
坐得太久，血液循环不畅。腿麻了，脚麻了，屁股也麻了。但她没动。麻就麻吧，反正会过去。或者不过去，就这样麻着，也没什么。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很多脚步声，杂乱的，由远及近。下课了，学生们回宿舍。说话声，笑声，开门声。这些声音在外面，隔着门板，闷闷的，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苏小小回来。背着书包，手里拎着塑料袋。她关上门，把书包扔到床上，塑料袋放在桌上。然后走过来，看小星。
“我回来了。”
她说，声音比早晨清亮些。
小星抬起头，看着她。
苏小小笑了，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饭盒，打开。是食堂的饭菜，米饭，青菜，鸡块。她掰了块鸡肉，撕成丝，放在小碟子里。又倒了点水在瓶盖里。
“吃饭。”
她说，把小碟子和瓶盖推到房子门口。
小星走出来，开始吃。鸡肉丝有点咸，但很嫩。米饭粒黏黏的，需要多嚼几下。她小口小口地吃，细嚼慢咽。
苏小小也开始吃。用筷子夹菜，扒饭。吃得很快，像赶时间。一边吃一边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吃完，她收拾饭盒，扔进垃圾桶。洗了手，走过来。
“下午没课。”
她说，在椅子上坐下。
小星吃完了，回到房子里。苏小小看着她回去，然后伸手，把整个房子端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房子在腿上，微微晃动。苏小小的腿很软，隔着牛仔裤也能感觉到温度。小星在房子里站着，需要扶住墙壁才能站稳。
苏小小低下头，脸凑近房子的窗户。眼睛看着里面的小星，很近，很近。
“下午干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声音从房子的塑料纸窗户透进来，闷闷的。
小星看着她。
眼睛很大，瞳孔黑黑的，里面有自己的倒影。鼻尖几乎碰到窗户，呼吸的热气在塑料纸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又很快散去。
苏小小伸出手指，从房子的门洞伸进来。手指很大，几乎占满整个门洞。指腹轻轻碰了碰小星的脸。
“说话啊。”
她说，手指又碰了一下。
小星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就算能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苏小小笑了，手指移开。她从旁边拿起一本书，摊开在腿上，就在房子旁边。然后她开始看书。
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偶尔停顿，手指在字行间移动，指腹摩擦纸张。呼吸声很轻，很平稳。
小星在房子里坐下。
她透过窗户看着苏小小。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的睫毛，看着她偶尔眨动的眼睛。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时间又开始变慢。
像凝固的琥珀，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光线在缓慢移动。书页翻动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节奏，沙，沙，沙。
小星闭上眼睛。
黑暗里，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能闻到书的油墨味，能感觉到苏小小腿上透过来的温度，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和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形成一种奇怪的和谐。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
没睡着，也没醒着。像在半梦半醒之间，悬浮着。意识是模糊的，边界是模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了。苏小小动了动腿，房子也跟着晃了晃。小星睁开眼睛。
苏小小在看她。
“你看书了吗？”
她问，嘴角带着笑。
小星摇摇头。
“我就知道。”
苏小小说，合上书。她把书放在一边，手伸进房子，把小星捧出来。捧在手里，举到眼前。
“我们玩点别的。”
她说，眼睛亮亮的。
小星在她手心里，看着她。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暖暖的。掌心的纹路贴着身体，像睡在某种有生命的毯子上。
苏小小的另一只手伸过来，食指很轻地碰了碰小星的额头。
“还记不记得这里？”
她问，手指画了个圈。
小星没反应。
手指移到鼻子。
“这里呢？”
手指按了按鼻尖。
小星眨了下眼。
手指移到嘴唇。
“这里。”
指腹轻轻划过下唇。
小星的嘴唇动了动。
手指继续移动。下巴，脖子，胸口，腹部，腿，脚。每一处都碰一下，每一处都问一句“还记不记得”。声音轻轻的，像在玩一个游戏。
小星的身体给出了反应。
被碰过的地方开始发热，像被唤醒的记忆。皮肤记得这些触碰，记得顺序，记得力度，记得温度。不需要思考，身体自己记住了。
苏小小满意地笑了。
她把小星放回腿上，但不是放在房子旁边，而是直接放在牛仔裤上。深蓝色的布料，粗糙的纹理。小星坐在上面，能感觉到布料的质感，能感觉到底下苏小小的体温。
苏小小的手指又来了。
这次不是碰，是抚摸。从头顶开始，顺着头发往下，到背，到腰。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摸一只小动物。
小星坐着，没动。
身体在享受这种抚摸。温暖，轻柔，有节奏。皮肤在回应，毛孔张开，肌肉放松。像晒太阳，像泡温水，舒服得让人想睡觉。
她闭上眼睛。
手指在背上移动，画圈，划直线，划曲线。没有规律，随心所欲。但每一处都被照顾到，每一寸皮肤都被触碰。
呼吸变深了。
心跳变慢了。
意识开始飘远。
像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漂着。手指的触碰成了唯一的锚点，提醒她还在，提醒她身体还在。
苏小小的声音飘过来，很远，像隔了层水。
“舒服吗？”
小星没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手指继续。到手臂，从肩膀到手肘，到手肘到手腕。一节一节，慢悠悠的。到手指，一个一个捏过去。到指甲，轻轻刮了刮。
痒。
但舒服。
像恰到好处的搔痒，刚好在痒和舒服的交界处。
手指移到腿上。
大腿，膝盖，小腿。慢慢抚摸，像在抚摸珍贵的丝绸。到脚踝，圈住。到脚，捏了捏脚趾。
小星的脚趾蜷起来，又松开。
蜷起来，又松开。
身体完全放松。
像一滩水，摊开来，任由摆布。没有抵抗，没有紧张，只有接受，只有享受。
苏小小停住了。
她把手拿开。小星睁开眼睛，看着她。
苏小小在笑，笑容里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你看你。”
她说，声音软软的。
“多听话。多乖。让碰就碰，让摸就摸，一点也不反抗。”
她的手指又伸过来，碰了碰小星的脸颊。
“我喜欢你这样。”
她说，眼睛弯起来。
小星看着她。
喜欢？
这个词很陌生。很久没听过了。不，是从来没听过。在那些人的手里，没有人说过“喜欢”。他们说她有用，说她有趣，说她值钱。但没有人说“喜欢”。
现在有了。
虽然这个“喜欢”很奇怪，很扭曲，带着占有和控制。但至少，是喜欢。
苏小小把小星捧起来，放回纸房子里。然后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噼啪声。
“我去洗个澡。”
她说，拿了毛巾和换洗衣服，走进卫生间。
水声响起。
哗啦啦的，持续不断。小星在房子里坐着，听着水声。身体还留着刚才抚摸的感觉，暖暖的，痒痒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很小，很小。
刚才这只手被苏小小捏过，摸过。皮肤还记得那些触碰，温度还在。
她把手贴在脸上。
温度确实还在。
暖暖的。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空气里有卫生间飘出来的沐浴露香味，甜甜的，像糖果。
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苏小小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用毛巾包着。穿着干净的睡衣，粉色的，印着小熊。她走过来，拿起纸房子，放到床头柜上。
“该睡觉了。”
她说，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
她上床，躺下。侧躺着，脸对着纸房子。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亮的。
小星躺在绒布地毯上，也看着她。
两个人对视，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苏小小伸出手，手指从床沿垂下来，碰到纸房子的屋顶。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很轻，像心跳。
小星看着那只手指。
在昏暗的光线里，手指的轮廓很柔和。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
手指停住了。
苏小小收回手，翻了个身，背对着这边。
“晚安，小星。”
她说，声音很轻。
小星闭上眼睛。
黑暗里，身体的记忆开始回放。
早晨的触碰，中午的抚摸，刚才的敲击。每一处触碰都清晰，像刻在皮肤上。
她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
枕头有阳光的味道。
呼吸变深，变慢。
意识开始下沉。
在下沉的过程中，一个念头闪过：
就这样吧。
就这样活着。
这样被触碰，被抚摸，被照顾。
这样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不需要挣扎。
这样麻痹。
心灵的麻痹。
身体的享受。
理性和灵魂在角落里沉默，或者已经睡着了。
身体在享受，心灵在麻痹。
这就是现在的生活。
这就是全部。
她接受了。
或者说，她放弃了抵抗。
放弃了思考为什么要抵抗，放弃了思考抵抗有什么意义。
放弃了思考本身。
像关掉了一盏灯。
房间暗了。
心灵暗了。
一切都安静了。
只有呼吸声，只有心跳声。
只有皮肤上的温度记忆。
只有麻痹带来的安宁。
窗外的路灯亮着。
光从窗帘缝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狭长的一条。
那条光慢慢移动，像时间的指针。
小星在睡梦中动了动。
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来，又松开。
像在抓住什么。
又像在放开什么。
梦里，手指在抚摸她。
从头到脚。
一遍又一遍。
她没动，没躲。
只是躺着。
享受着。
麻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