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房间里的那种静默的黑暗。
是移动的黑暗。
带着沉闷的轰鸣。持续的震动。还有各种模糊的。混杂在一起的噪音。
段新红蜷缩在盒子里。
丝绸衬垫很软。但现在感觉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皮肤。盒子随着外部世界的移动不停摇晃。颠簸。时而轻微。时而剧烈。像暴风雨里一艘小小的船。她的胃跟着翻腾。有点想吐。喉咙更加干了。像被砂纸打磨过。
声音隔着木料和填充物传进来。变得低沉。扭曲。
像是很多人同时说话的回响。混杂着广播里模糊的女声。听不清内容。只有断续的音节。还有拉杆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密集。杂乱。远处似乎有某种机械运行的嗡鸣。持续不断。
她被塞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四周被软布包裹。很挤。几乎无法动弹。空气不流通。带着布料和皮革混合的沉闷气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吸入的是浑浊。
一段平稳的移动后。突然的失重感。
箱子被提了起来。
短暂的悬空。
然后重重地落下。哐当一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脑袋撞在盒壁上。有点发晕。
外面传来更多重物落地的声音。碰撞声。还有人大声的吆喝。说着什么。听不清。语气有点不耐烦。
接着是更剧烈的震动。像是箱子被放在某种传送带上。平稳地前行。然后又是一个转弯。颠簸。停下。
寂静了片刻。
只有那低沉的机械嗡鸣还在。
然后。箱子又被移动了。这次是拖行。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单调的噪音。
这段路似乎很长。
轮子的声音。人的脚步声。偶尔的谈话声碎片般掠过。
“……三号转盘……”
“……行李有点多……”
“……等等看……”
她的世界只剩下听觉和触觉。
耳朵努力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试图拼凑出外面的情况。
身体感受着每一次晃动和撞击。像被随意抛掷的货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
轮子的声音停止了。
箱子被再次提起。放下。这次动作轻了一些。
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刺啦——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盒子缝隙透进来。很暗。带着点昏黄。
新鲜空气涌进来一丝。带着陌生的。复杂的味道。有灰尘。有消毒水。还有一种……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难以形容的浑浊气息。
她听到苏小小的声音。很近。隔着箱壁。有点闷。
“妈。我到了。嗯。刚取到行李。”
“没事。挺顺利的。”
“宿舍？我看看地图……好像要走过去。”
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苏小小大概在翻找东西。
盒子被一只手伸进来摸了摸。确认它的存在。手指碰到盒壁。发出轻微的叩击声。然后那只手缩了回去。
拉链又被拉上了。
光线消失。
黑暗重新降临。
这一次。移动变成了步行。
轮子滚过不同材质的地面。有时平滑。有时粗糙。带着细碎的震动。
外面的人声多了起来。年轻的声音。欢快的。嘈杂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
“……这边！宿舍楼在那边！”
“哇。好多人啊……”
“你的寝室号是多少？”
苏小小似乎也在和人打招呼。简短地回应着。
“你好。你是新生吗？”
“对。经管院的。”
“一起走吧？我也去三号楼。”
轮子的声音夹杂在纷乱的脚步和谈笑中。
段新红像个被密封的秘密。裹挟在这股奔向新生活的洪流里。格格不入。
一段上坡路。
轮子滚动得有些吃力。苏小小的呼吸声微微加重。透过箱壁传来。
然后是一段平坦。接着是几次转弯。
喧闹的人声似乎被甩在了身后。周围稍微安静了一些。
轮子停了下来。
苏小小似乎在掏什么东西。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声响。哗啦啦。
一扇门被打开的声音。有点沉重。带着回响。
箱子被拖了进去。
轮子滚过门槛。颠簸了一下。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大部分噪音。
里面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不止一个。带着好奇和兴奋。
“你好！你是我们寝室的吧？”
“哇。你东西好多啊。”
“这个床位是你的。靠窗那个。”
苏小小笑着回应。声音有点喘。“你们好。我叫苏小小。东西是有点多。慢慢收拾。”
轮子拖动的声音。箱子被推到某个角落。
“你先整理吧。我们要去领军训服了。”
“好。谢谢。”
脚步声远去。门又被打开。关上。
房间里暂时只剩下苏小小一个人。
她似乎松了口气。能听到她稍微放重的呼吸。
然后是拉链被拉开的声音。这次比较缓慢。
光线再次从缝隙透入。
一只手伸进来。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拿起了盒子。
段新红感到自己被拿了出来。离开了那个拥挤的夹层。
盒子被放在了一个平面上。有点硬。可能是桌子。
苏小小没有立刻打开盒子。
她能感觉到苏小小就站在桌子前。看着盒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表明她的存在。
段新红在黑暗中维持着蜷缩的姿势。
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
空气里的味道是陌生的。
连苏小小的沉默。也带着一种陌生的紧绷。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这个新的地方。这个挤满了陌生人的“宿舍”。
是另一个精致的囚笼？
还是……
盒子盖被轻轻打开了。
光线涌了进来。比之前几次都要明亮些。
段新红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才慢慢睁开。
苏小小的脸出现在上方。背着光。表情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轮廓。
她身后是陌生的环境。白色的墙壁。金属的床架。还有堆放在其他床位的行李。一切都显得简洁。甚至有点空旷。
苏小小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犹豫。还有一丝……不确定。
然后。她伸出手指。像以前一样。碰了碰段新红的脸颊。
动作有点生硬。不像在家里那么自然。
“到了。”苏小小说。声音不高。带着点疲惫。“以后……就在这里了。”
她的手指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收了回去。
她的目光在段新红和宿舍环境之间扫视。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可以安置这个“麻烦”的地方。
段新红缓缓坐直身体。
墨绿色的丝绒裙子在陌生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有些突兀。
她抬起眼睛。看向苏小小。又看向这个新的。充满未知的“牢房”。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片习惯了的面无表情。
只是在那片麻木的冰层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苏小小转过身。开始收拾其他行李。把衣服挂进衣柜。把书摆在桌上。
她的动作有些匆忙。像是要借此摆脱某种情绪。
装着段新红的盒子。就那样敞开着。被暂时遗忘在桌角。
像一个刚刚被托运至此。尚未拆封的。
属于“过去”的包裹。
暴露在这个崭新而喧闹的。
充满年轻生气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