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已经想清楚了。
这差事本身,确实是个坑。
繁琐,扯淡,还没油水,更别提什么政绩了。
传出去,他堂堂参知政事,去组织一帮工匠考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要被同僚们笑掉大牙。
但是!
李善长这个老狐狸,甩锅是真,但未尝没有提携自己的意思。
把这个能直接接触皇子的机会给自己,这不就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这么一想,胡惟庸心里那股怨气,顿时消散了大半。
行吧,不就是陪皇子们“玩游戏”吗?
我陪!
只要能搭上这几条线,别说组织什么“百工大考”,就是让我去组织全国的太监选美,我也干!
他已经想好了,今晚就陪着这几位爷,熬个大夜,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把他们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变成一份看起来很厉害的章程。
不管内容多离谱,只要把场面功夫做足,让几位皇子满意了,这就算是大功一件。
回头皇上问起来,皇子们美言几句,那可比自己干一百件实事都强。
至于这“百工大考”到底能不能办成,最后能选出什么牛鬼蛇神……
关我屁事?
胡惟庸迅速调整表情,脸上挂着略带惶恐的笑容,亲自给几人倒上了茶水。
“几位公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咱们慢慢商议。”
几个皇子接过茶水,朱橚见胡惟庸惶恐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担心办不好这个差事,安慰道:“胡大人不用担心,”
“这‘百工大考’虽然是第一次出现。”
“但我们几个都是李先生的学生。”
“李先生给我们讲过类似的考核机制,我们按照先生教的方法,稍微改进一下,绝对万无一失。”
“你只要在旁边辅助我们就行,不用担心把事情办砸。”
“李先生?”胡惟庸有些迷糊。
哪个李先生?
难道是……李善长?不对啊,他刚走啊。
但很快,胡惟庸反应过来,
还能是哪个李先生?
肯定是那个从没出现在朝堂,却对朝堂产生了无数影响的李先生!
哦,原来是那位传说中的“仙人”李先生。
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几分邪门。
什么火囊云霄辇、千里窥天镜……
还有什么水泥、新炼钢法、燧发枪……
确实,都是好东西。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威力巨大。
但……也就那样了。
神奇归神奇,要说这是“仙法仙器”,胡惟庸打心眼儿里是一百个不信。
在他看来,这些玩意儿,顶天了就是“奇技淫巧”。
为什么?
因为只要拿到详细的构造图和配方,朝廷格物院那帮能工巧匠,花点时间琢磨,总能造出来,甚至还能给你搞出点花样来。
就拿最早那个火囊云霄辇来说,不就是个大号的孔明灯吗?
现在格物院那边,已经捣鼓出好几个不同型号了,有大的有小的,有能载更多人的,有专门用来侦查的。
这算哪门子仙器?仙器是能让你随随便便就仿造的吗?
真正的仙法,那是撒豆成兵,那是呼风唤雨,那是点石成金!
是你凡人无法理解、无法复制的神通!
所以,这个李去疾的定位,在胡惟庸心里,跟历朝历代那些给皇帝炼丹、求长生,或者搞点祥瑞出来博取圣心的方士术士,没什么两样。
虽然路子更野、花样更多
但本质上还是一路货色。
靠的无非就是两样东西:信息差和神秘感。
仗着自己懂点别人不懂的稀罕玩意儿,就故弄玄虚,把自己包装成神仙。
可笑!
胡惟庸心里冷笑着,面上却丝毫不显。
没等他多想,朱棣已经走到他的身边,虽然很年轻,但那眼神里的锐气,却让胡惟庸不敢有丝毫小觑。
“胡大人,”朱棣开门见山,
“既然李相把事情交给你了,那咱们就抓紧时间。关于‘百工大考’,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就商量过了,有几个初步想法。”
胡惟庸连忙躬身:“下官洗耳恭听。”
“首先,考试不能只考一科。”朱棣伸出手指,“李先生说过,要进行‘变量控制’,尽可能确保选拔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通才,而不是偏才。所以,每个考生,必须在格、农、医、算四科中,至少达到两科合格!”
“当然,如果某一个科的成绩真的特别优秀,也可以破格选拔。”
“变量控制?”胡惟庸脑子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又是什么黑话?听着怪唬人的。
“其次,所有的数据都要记录在案,进行‘数据分析’。”朱棡接过话头,“我们要分析出,哪个地区的考生在哪一科上更有优势,这对于后续的推广有重要意义。这也是李先生的教诲。”
“数据分析?”胡惟庸又懵了。
“还有,考官不能只由朝廷官员担任。必须邀请民间有名望的工匠、老农、大夫、算师共同出题,交叉监考!这是李先生说的,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朱樉敲着桌子,唾沫横飞。
胡惟庸站在一旁,恭敬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谦卑而专注,但他的脑子已经成了一锅粥。
什么变量控制、数据分析、从群众中来……
这些词他一个都听不懂!
但他听懂了一件事。
一件让他心里极度不舒服,甚至涌起一股无名之火的事。
那就是,这几位备受皇上宠爱,连李善长都要小心伺候的“公子”,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都离不开一个名字——李先生!
“李先生说过……”
“李先生的教诲……”
“按照李先生的办法……”
这个“李先生”,就像是一尊无形的神,笼罩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主宰着这几个未来大明权势滔天的藩王的思想。
他们提到这个“李先生”时,那种语气,那种眼神,是发自肺腑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和尊敬!
一股极其强烈的,酸涩的嫉妒,像是毒蛇一样,猛地咬住了胡惟庸的心脏。
他胡惟庸,寒窗苦读数十年,又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靠着无与伦比的钻营和隐忍,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自问才智、手段,哪一样不是人中龙凤?
可他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成了李善长的一条狗。
而那个素未谋面的“李先生”,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就能让这几个金枝玉叶的皇子,如此五体投地?
他算个什么东西?!
嫉妒的毒火在胡惟庸心里烧得噼啪作响,但他脸上的表情,却管理得比谁都到位。
他甚至能一边在心里问候李去疾,一边微笑着给几位皇子续上茶水。
“几位公子的想法,真是让下官茅塞顿开,闻所未闻啊!”
胡惟庸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赞叹,仿佛真的被这些“新思想”给震撼到了。
“尤其是这‘变量控制’和‘数据分析’,虽然下官愚钝,一时难以完全领会,但直觉告诉下官,这其中必然蕴含着极高深的道理!”
他这番话,既捧了皇子,又捧了他们背后的李先生,还顺带自谦了一把,姿态放得极低。
朱樉这个直肠子,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觉得这位胡大人还挺上道。
“胡大人不必过谦!这些都是李先生教的基础知识。来来来,我先给你讲讲这考题该怎么出!”
说着,朱樉便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解他们的考题方向。
“比如农科,就不能光考书本上的东西。得考点实际的!比如,如何分辨不同土壤的肥力?是沙土、黏土还是黑土?哪种土适合种什么庄稼?这都得考!”
“还有医科!”朱棡也凑了过来,“光会背《汤头歌诀》有什么用?得会治病救人!咱们就考,如何处理外伤感染?遇到腿脚骨折了,怎么用夹板固定?这些都是能救命的本事!”
“至于算科嘛……”朱棣微微一笑,眼神里透着一股狡黠,“那就更不能考那些虚头巴脑的了。咱们直接上应用题!”
“比如可以出这样的题:有一大明宝船队出海,长一百三十丈,宽五十五丈,吃水三丈。已知船队从应天府出发,前往满剌加,总航程三千四百里,平均日行一百二十里,逆风日行八十里,顺风日行一百五十里。船上共有官兵一千二百人,每人每日耗粮一斤半,耗水三升。请问,为保证船队平安抵达,至少需要携带多少石粮食和多少方淡水?若途中遇到占航程三分之一的逆风,又要如何调整?”
朱棣说完,几个皇子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这些题目,刁钻,但又无比实用,全都是李先生平常教给他们的“应用思维”。
胡惟庸拿着笔,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
他一边记,一边在心里冷笑。
就这?
这就是你们从“仙人”那学来的“大道”?
分辨土壤?处理外伤?算修路的工料?
这不就是泥腿子、赤脚郎中和工头账房的本事吗?
这也配叫“学问”?
可笑至极!
在他看来,这些玩意儿,全都是“小道”,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真正的治国大道是什么?
是权谋!是人心!是经史子集里那些帝王心术和驭下之策!
是如何平衡朝堂,如何安抚万民,是如何让这偌大的帝国机器,在自己的手中运转自如!
而不是去摆弄这些瓶瓶罐罐,田间地头的东西!
那都是下等人干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