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朝堂，文武百官，无一人敢抬头，无一人敢出声。
他们都在等，等那御座之上的男人，降下雷霆之怒。
“来人。”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两个侍立在殿门的甲士，闻声而入，脚步沉重，甲胄铿锵。
“将赵高，拖下去。”
“打入诏狱，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诺！”
甲士上前，一人一边，像拖死狗一样，将已经吓得失禁的赵高拖了出去。那股难闻的骚臭味，在大殿中弥漫开来，却无人敢皱一下眉头。
处理完赵高，嬴政的目光，又落在了李斯身上。
李斯浑身一颤，他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完了。
李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李斯。”嬴政缓缓开口。
“臣……在。”李斯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为大秦丞相，劳苦功高。”嬴政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今日，想必是受了惊吓，神思不定。”
“回府去吧。”
“闭门思过，好生休养。”
“无朕诏令，不得出府半步。”
李斯用尽全身的力气，叩下最后一个头。
“臣……遵旨。”
然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像一个瞬间苍老了三十岁的老人，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权力殿堂。
他的背影，萧索而孤寂。
嬴政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
他看向剩下的众人，包括他那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长子。
“扶苏。”
“臣在。”扶苏的身体猛地一抖。
“你也退下吧。”嬴政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情。
“臣……遵命。”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私下议论一字。违者，夷三族。都退下吧。”
偌大的咸阳宫主殿，转眼间，便只剩下了嬴政与周觉二人。
嬴政缓缓走下台阶：“仙人，随朕来。”
周觉跟在他的身后，穿过长长的廊道，最终，来到了一处更为肃穆的宫殿。
这里，是始皇帝处理政务，批阅奏章的地方。
殿内，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一排排书架，上面堆满了沉重的竹简。空气中，弥漫着竹简与墨迹混合的味道。
嬴政走到一张宽大的书案后坐下，示意周觉坐在侧前方。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又缓缓放下。如此反复，像是在平复着什么。
周觉知道，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猛烈。
许久，他终于抬起头：“仙人，朕，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周觉深吸一口气：“陛下想知道，为何李斯会同意？”
嬴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因为，道不同。”
周觉缓缓说道：“李斯丞相，追随陛下一生，所求者，乃法度治国，集权中央。他相信，严苛的律法，才是维系这个庞大帝国的唯一准则。”
“而公子扶苏，亲近儒生，数次因‘焚书坑儒’之事，与陛下政见相左。他主张以仁德治天下，宽刑省役。”
“在李斯看来，一旦公子扶苏登基，他毕生所学，他为大秦构建的法制根基，都将被全盘推翻。”
“大秦，会重回分封，重蹈周天子之覆辙。”
嬴政攥着竹简的手，指节已然泛白，青筋暴起。
他当然知道扶苏和李斯的政见不合，但他从未想过，这会成为背叛的根源。
“所以，赵高利用了这一点。”周觉继续说着，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他向李斯描绘了一个扶苏登基后，清算旧臣，废除法家的可怕未来。”
“再许以胡亥登基后，他可继续为相，权倾朝野。”
“李斯……动摇了。”
“那胡亥呢？”
嬴政的声音响起。
“朕的这个儿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自幼受赵高教导，不学无术，只知享乐。他登上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尽数屠戮于咸阳。”
嬴政的身体，猛地一僵。
“公子十二人戮于咸阳市，十位公主碾于杜邮……”
周觉每说一句，嬴政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那不是他的敌人，不是六国的余孽。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嬴氏的血脉！
“他杀尽手足，又在赵高的蛊惑下，将蒙毅、冯去疾、冯劫……等一众功臣，尽数赐死或逼反。”
“他大兴土木，劳役数十万众，赋税繁重，民不聊生。”
“天下，苦秦久矣。”
周觉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嬴政的心上。
他建立的帝国，他引以为傲的功业，他梦想中的万世太平……竟然，被他不成器的儿子，败坏得如此彻底！
“李斯，为何没阻止？”虽染李斯背叛，但他不信李斯跟着荒唐！
“赵高陷害其谋反，被秦二世处腰斩之刑，且夷三族。”
“扶苏呢？”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还有蒙恬。”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周觉看着他，看着这位铁血帝王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
“矫诏传至上郡，赐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死。”
“蒙恬心有疑虑，劝说公子申诉，请求复核。但公子扶苏……”
周觉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很轻：“他以为，那真是您的旨意。”
“他只说了一句：‘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便引剑自刎。”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父亲让儿子去死，还有什么好申诉的！）
轰！
嬴政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力量，让他身前的书案，都为之震动。案上的竹简，“哗啦啦”地滚落一地。
他没有去看那些散落的奏章，只是踉跄着，走到那幅巨大的，囊括了整个天下的地图前。
他的手，抚摸着地图上“上郡”的位置，那只曾执掌天下杀伐大权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愚蠢！
愚不可及！
他背对着周觉，肩膀微微起伏，发出了压抑的喘息。
他是在骂扶苏愚蠢，不辨真伪，轻易赴死。
还是在骂自己愚蠢，将如此仁厚纯良的儿子，推到了那般绝望的境地？
周觉没有打扰他。
她知道，这位千古一帝，也许正在经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的喘息，终于平复。
嬴政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平静。
“秦，二世而亡。”
“那朕的天下，这片土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最后，落入了谁人之手？”
“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