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砚舟的手僵在半空,那双总是能在千军万马中精准锁定敌首的眼睛,此刻竟然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大概想去扶她的肩膀,又怕碰碎了这块刚出土的“文物”,最后只好把手掌虚虚地悬在她头顶,像是在给一台过热的精密仪器做物理降温。
随队军医提着那个并不比棺材轻多少的医疗箱狂奔过来,扫描仪对着黎未一通乱扫。
滴滴滴的红光把黎未那张惨白的脸映得像个欠费停机的红色感叹号。
神经元过载,脊椎第4到第7节信号阻断,全那啥的瘫痪。
医生推了推眼镜,给出了判决书:回舱,静养,三个月起步。
三个月?
黎未想笑,但他妈的面部肌肉现在罢工了,只能勉强扯动嘴角的一根神经。
这破地脉跟个刚做完心脏搭桥的老头似的,那是三个月不管就能活蹦乱跳的吗?
现在的稳定全靠她这块“人肉电池”在这里压着阵脚,一旦她撤了,这刚长出来的绿洲分分钟给你表演一个原地回档。
抬我回去。
黎未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只能拼命用眼珠子往那个半截入土的咸鱼躺椅上瞟。
卫砚舟看懂了。
他眉头锁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根要断的弦。
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等着这位星刃队长下令把伤员强行打包带走。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动作轻得像是在抱一团随时会散架的云,避开所有可能的痛点,再一次把黎未放回了那张破破烂烂的躺椅上。
甚至还细心地给她调整了一个更有利于“葛优瘫”的角度。
我不走。黎未用口型说。就在这儿躺着,当个人形稳压器。
小闹的数据流在她脑子里疯狂刷屏:姐姐你这一躺,怕是要躺成这颗星球的特产圣物了。
以后这地方不叫绿洲,改名叫“咸鱼圣殿”算了,进门先拜你,供品必须是薯片和快乐水。
黎未没力气怼它,因为那种熟悉的、来自地底的震颤又顺着椅背传上来了。
为了防止自己真睡过去一觉不醒,也为了给这该死的地脉续命,黎未让小闹搞了个“情绪维稳广播”。
音响是现成的,就在躺椅扶手下面。
于是,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浩劫的荒原上,回荡起了极其诡异的声音。
先是黎未刚穿书那天,躲在厕所里因为没钱买营养液而嚎啕大哭的录音。
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鼻涕泡破裂的声音都高清保真。
接着是上次为了逃避体能训练,她那个自制“放屁背包”失控爆炸的现场实况。
噗噗噗的巨响伴随着教官气急败坏的怒吼,听得旁边负责警戒的星刃队员们一个个憋笑憋得面部抽搐。
最后是全院广播那段经典的“我是全宇宙最咸的鱼”。
每播一段,原本有些黯淡下去的地脉荧光就亮上一分。
那些光点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争先恐后地往躺椅这边凑。
那个叫荧光牧童的小孩蹲在黎未身边,手里拿着个破本子,记得那叫一个认真。
他大概以为这是什么高深的“生命复苏咒语”,一边记一边还似懂非懂地点头。
原来拯救世界不需要流血牺牲,只需要把自己的黑历史拿出来公开处刑。
黎未想给他点个赞,可惜手指头还是不听使唤。
这哪是救世,这就是给文明续费,开个那种只有首月优惠的月卡。
卫砚舟寸步不离。
他盘腿坐在沙地上,背靠着躺椅的金属支架。
每当这颗星球的躁动情绪企图反噬黎未的神经时,他身上就会腾起一层淡金色的精神屏障,像个精密的过滤器,把那些尖锐的沙砾筛掉,只留下温和的水流。
但到了后半夜,沙漠的气温骤降。
黎未觉得自己像是在往冰窖里坠。
那种冷不是物理层面上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
卫砚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握住黎未垂在扶手边的手,触感冷硬如铁。
扫描仪上的数值在疯狂跳水。
小闹尖叫起来:姐姐!
这破地脉不讲武德!
它把那些沉积了几千年的“废料”反刍给你了!
那不是单纯的能量,那是“绝望记忆”。
是这颗星球上曾经活过的、死去的、绝望等待过的人们留下的残响。
初代未完成者们被困在风沙里,看着水源一点点干涸,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无声哀嚎。
这些情绪太沉重了,它们没有被刚才的热血冲散,而是沉淀在了最底下,现在全顺着连接点倒灌进了黎未的脑子。
她感觉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拽她的脚踝,想把她拖进那个永远没有日出的深渊。
卫砚舟把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试图用体温去暖她,精神力不要钱一样往她体内输送。
但这没用。
这不是病,这是因果。
别拦我……
黎未眼神涣散,嘴唇无意识地开合。
他们……几千年都没哭过……憋坏了……我替他们哭完。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那不是咸的,是苦的。
泪珠滚落进沙土,刚才还光秃秃的地面突然鼓起一个小包,噗的一声,钻出一株长着两片叶子的小草。
左边叶子耷拉着,右边叶子支棱着。
双生咸鱼草。
就在黎未意识快要彻底沉底的时候,脑海深处那个一直沉寂的代码区突然波动了一下。
那张躺椅的底层逻辑里,老焊那位早已逝去的老师,居然留下了一抹残响。
那是个温和的老头声音,带着点电流的嘶哑,像是隔着时空在跟她讲睡前故事。
丫头,别跟它硬抗。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站得笔直才叫支撑。
把那些崩溃接住,变成共感;把那些想死的念头接住,变成承载。
躺平不是认输,是让大地知道,还有人愿意贴着它的胸膛听心跳。
黎未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光哭顶个屁用!得给这点苦加点糖!
小闹!切歌!
广播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滋滋几声电流后,播放出来的不再是黑历史。
是一声极轻、极短,但由于太过罕见而显得震耳欲聋的笑声。
那是卫砚舟第一次被她那些烂发明逗笑的声音。
那一瞬间的高岭之花融化,比任何情话都让人心动。
接着是阿豆那个学渣,在考场上发现把答案抄串行了之后,绝望中爆发出的那句怒吼:“老子还能抢救一下!”
还有那个患有神经抽搐症的舞者零七,在跳完那支歪歪扭扭的咸鱼舞后,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说的那句:“真他妈爽。”
这些声音琐碎、粗糙,一点都不宏大。
但这才是活着的味道。
希望从来不是什么挂在天上的太阳,它就是这些碎了一地的玻璃渣,虽然扎手,但在阳光下会反光。
卫砚舟感觉到掌心里的手正在回温。
那股阴冷的吸力正在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类似于心脏搏动的律动。
地脉的荧光不再像刚才那样疯抢能量,它们开始随着广播里的声音一涨一落,像是在呼吸。
系统提示音叮的一声:检测到地脉进入“自维生模式”,宿主可安全脱离连接。
拔吗?小闹问。
黎未看着头顶那片灿烂得过分的星空,虽然身体还是动不了,但那种随时会被吸干的恐惧感消失了。
再等等。
她轻声说。
这孩子刚学会走路,我再扶一把。
让它学会自己心跳。
远处,那头巨大的情绪熵鲸母体像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它缓缓摆动尾鳍,庞大的身躯一点点沉入地底。
动作轻柔得像是个怕吵醒婴儿的母亲。
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卫砚舟松了一口气,刚想帮黎未擦掉脸上的泪痕,手腕上的通讯器突然震了一下。
那不是普通的通讯请求,那是星际议会的最高级别加急令。
紧接着,头顶的大气层外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
黎未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天边划过几道刺眼的白光。
那不是流星,那是满载着监测设备和武装人员的登陆舰。
看来,这个刚刚学会呼吸的“情绪绿洲”,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哭,就要先学会怎么面对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