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深处的那阵敲击声,其实很轻。
笃,笃。
林昭然站在被白雾吞没的山道尽头,鞋底沾满了湿泥。
她循着那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周遭的景色熟悉得让人心惊,十七年前,她就是在这里挖出了第一口不绝的泉眼,建起了南荒第一座土坯私塾。
如今,私塾早塌成了土堆,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蒿。
她拨开草丛,看见曾经的泉眼处已经被乱石填死,只剩下一股细细的水流,不知死活地从石缝里往外渗。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童正趴在那儿,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破陶罐,小心翼翼地接着那点渗出来的水。
水流太细,接满一罐得好半天。
小童也不急,鼻涕快掉下来了就猛吸一下。
“咣当。”
或许是腿蹲麻了,小童身子一歪,那只本就残破的陶罐磕在石头上,彻底碎成了两半。
刚接好的水泼了一地,瞬间就被干燥的黄土吸得一干二净。
林昭然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去扶,却见那孩子既没哭也没恼。
他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把那两片最大的碎陶片捡起来,用衣角擦了又擦。
然后,他蹲下身,把陶片一点点嵌进了泉眼旁边的石缝里,调整着角度,直到陶片内侧那层劣质的釉面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天光。
“这是做什么?”林昭然开口,嗓音因为许久未语而有些沙哑。
小童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个面白如纸的过路人,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没长齐的豁牙:“刚才那罐子说它渴了,死了也想喝点光。把它种在这儿,还能帮后面的水照照路。”
还能照照路。
林昭然蹲下身。
她的指尖触到那片潮湿的泥土,顺着石缝往下摸,指腹忽然触到了一层硬邦邦的东西。
她轻轻扒开一层浮土。
底下是一块砖。再往下扒,还有一块。
这些砖都不是用来铺路的平铺法,而是侧立着,像是一张张仰起的脸,层层叠叠地埋在泉眼周围的土层下。
那是当年私塾的地基,也是第一批学生为了防潮,一块一块背上山亲手埋下的。
如今,房子没了,人散了,可这些砖还在这儿,在那看不见的地下,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姿势。
“它还能照多久?”林昭然问。
“不知道。”小童拍了拍手上的土,“反正等天黑了,我就回家吃饭。”
林昭然没再说话。她把手掌贴在地面上。
掌心下的泥土微凉,却并不死寂。
地底深处仿佛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那是地下暗河冲击岩石的声音,像脉搏,像呼吸,更像是有千千万万个没说出口的“为什么”,正顶着厚重的土层,想要破土而出。
轰隆——
远处的山头滚过一阵闷雷。南荒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下雨啦!”小童把剩下的碎陶片往怀里一揣,撒丫子往山下跑去,“回家收衣服喽!”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带着泥腥味。
那股细细的水流瞬间变成了浑浊的泥汤,裹挟着沙石,将小童刚刚嵌好的陶片一点点覆盖、淹没。
不过几息功夫,那一抹微弱的反光就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泥沼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林昭然站起身,任由雨水浇透衣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泥水抹平的地面,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
京城,国子监旧址。
这里比南荒更像一片废墟。
曾经象征礼教巅峰的“明伦堂”,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残垣。
程知微牵着瘦马,站在断墙边。
几个满脸炭灰的顽童正把这一方圣地当成了游乐场。
他们拿着烧剩下的木炭,在那块刻着“万世师表”的断碑上胡乱涂鸦。
“我也能当先生!”一个胖墩墩的孩子踩着断碑的底座,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模仿着戏文里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不对不对!”底下的孩子起哄,“那是老皇历了!现在要念‘凡有心窍,皆可发问’!”
“呸!那是禁书!”胖墩也急了,“我爹说念了要打屁股!”
“怕什么!屁股打烂了还能长,脑子笨了就没救了!”
一阵哄笑声在废墟上炸开。
程知微听着这大逆不道的童言无忌,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
十七年前,林昭然女扮男装初入此处,满座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谁不是用眼角夹着她,讥笑一声“寒门岂知礼乐”。
如今,那不可一世的礼乐碎了一地,连碑都被孩子踩在脚下当戏台。
可那曾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问”声,却像这废墟缝隙里的野草,怎么烧都烧不绝。
他松开缰绳,走到断碑背面。
那里有一道当年大火烧出的裂缝,深不见底。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
这是他在来的路上捡的,普普通通的一块民窑破片。
他蹲下身,将陶片小心翼翼地嵌进那道裂缝里,用指腹抹平周围的灰烬。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修补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你是谁先生?”那个胖墩忽然停下来,好奇地盯着这个青衫怪人。
程知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笑了:“我是过路人。”
他不再停留,转身牵马离去。
竹杖点在满是碎瓦的地面上,“笃”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像敲击,倒像是叩门。
只不过,这扇门早已经被撞开了,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叩响。
夜色笼罩了荒溪。
柳明漪走得很慢,她的腿脚早年在绣坊坐久了,受不得寒气。
前面的芦苇荡里,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童声。
那不是私塾里的诵经声,也没有夫子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倒像是乡野间自创的童谣,带着一股生脆的野劲儿。
“天为何开眼?”领头的孩子问。
“因人肯抬头!”十几道稚嫩的声音齐声答。
“地为何生路?”
“因脚敢去踩!”
柳明漪拨开芦苇,看见溪边的鹅卵石滩上生了一堆火。
一群放牛的牧童围火而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块黑炭条,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写写画画。
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干脆就是画了个圈。
“这里不对。”那个稍大点的孩子指着同伴的石板,“这个字念‘疑’,心里有惑才叫疑。你画个大饼算怎么回事?”
“我想不出来嘛。”同伴委屈地嘟囔,“我想问为什么牛吃草,草却不吃牛,这字太难写了。”
“说不出,就写;写不出,就问。”大孩子把炭条塞回他手里,“画个牛吃草也行,反正让人看懂就是理。”
柳明漪藏身在老柳树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那是当年“启明会”最核心的教义,不拘形式,只求达意。
她一直以为,随着启明会被剿灭,这些东西早就断了根。
没想到,它们竟变成了放牛娃嘴里的顺口溜,变成了这溪边石板上的涂鸦。
火光渐渐暗了下去。
溪水漫上来,一点点淹没了那些青石板。
炭迹本就浮浅,被水一冲,黑色的墨痕便顺着水流散去,像一缕缕抓不住的烟。
那些字没了,画也没了。
牧童们并不在意,嘻嘻哈哈地灭了火,赶着牛散入夜色。
柳明漪看着空荡荡的河滩,忽然觉得袖中那方藏了多年的绣帕有些烫手。
帕子的一角,用最隐秘的针法绣着“启明会”三个字。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身份的铁证。
她轻轻把它抽出来。
手指捏住那精致的绣角,微微用力。
“嘶——”
锦帛撕裂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松开手。
撕碎的绣帕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儿飘向溪流深处,很快就和那些散去的炭迹一样,再也分不出彼此。
北地古道,风沙漫卷。
韩九蹲在路边,烟袋锅子里的火星一闪一闪。
这条官道荒废好些年了,最近却被附近的村民自发修了起来。
修得不讲究,碎石铺底,黄泥灌缝,若是让工部的老爷们看见,定要骂一句“乱弹琴”。
但韩九却看得津津有味。
这路的一侧,蜿蜒百步,每隔三尺就嵌着一块陶片。
这些陶片有的圆,有的方,有的就是个破碗底,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角度微微向内倾斜。
只要有人提着灯笼走过,这些陶片就会接力般地把光亮传递下去,照亮脚下最难走的坑洼。
“大爷,借个火?”
一个年轻的后生扛着锄头路过,见韩九抽烟,便凑过来搭话。
韩九把火折子递过去:“这路修得有点意思。谁教的?”
后生点着了旱烟,深吸一口,舒坦地吐了个烟圈:“没人教。去年雨夜,村东头的瞎眼阿婆在这儿摔断了腿。大伙儿心里不是滋味,就琢磨着怎么让路自己能亮堂点。后来有个孩子说,把破碗种地里试试,嘿,还真行。”
韩九眯起浑浊的老眼,盯着那地上的陶片阵列。
三斜一正,外圆内方。
这哪里是什么瞎琢磨,这分明暗合了当年林昭然在驿站教给老卒们的“启明阵”!
那时候是为了用最少的油灯照亮最大的马厩。
只不过,当年那是军令,如今却是为了一个瞎眼阿婆不摔跤。
他不点破,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珍藏了半辈子的极品釉陶。
那是当年南荒窑口烧出的第一炉好货,釉色温润如玉。
他趁后生不注意,将那块釉陶随手按进了脚边的泥土里,正好补上了阵心的一个缺口。
夜风起了,月亮爬上树梢。
那一连串的陶片忽然被月光点亮,宛如一条蜿蜒在地上的银蛇,虽不耀眼,却足够让人看清每一步的虚实。
韩九坐在道旁的土墩上,磕了磕烟灰。
那烟锅的铜斗明明已经凉了,此刻握在手里却觉得温热异常。
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你一直都在。
沈砚之的旧庐后山,草木疯长。
曾经立在这里的那块“禁学碑”,早已倾颓了一半,像个喝醉的老人歪在路边。
碑上的字迹被风化得模糊不清,石缝里反而开出了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开得肆无忌惮。
裴怀礼背着手站在碑前。
一个总角小童正拿着一块磨得锋利的陶片,吭哧吭哧地割着碑脚下的荒草。
“为何不用镰刀?”裴怀礼问。
小童头也不抬,手里的陶片使得飞快:“铁伤土,割了草就不长了。陶片钝点,那是养人,草根还在,明年还能发。”
裴怀礼一愣。
铁伤土,陶养人。
这种大俗即大雅的歪理,不知是哪个乡野村夫教的。
“谁教你的?”
“村头灶神爷托梦!”小童把割下来的草捆成一捆,冲他做了个鬼脸,背起草捆一溜烟跑了。
裴怀礼看着那小小的背影,愣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
笑声震得林间的鸟雀扑棱棱乱飞。
笑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残稿。
那是沈砚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份手书,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如何“禁绝私学”的批注。
这曾是他奉为圭臬的铁律,是他半生为之奔走的信条。
他蹲下身,将那张残稿轻轻覆在石碑底下的泥土上。
不刻字立传,也不点火焚烧。
只是把它像一片落叶一样,还给大地。
任由风吹雨打,任由虫蚁啃噬。
心想:相爷啊,你我当年都错了,也都对了。
错在以为人心可禁,对在知道这世道终需秩序。
但这今日之土,早已不认旧时的名号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转身下山。
风起。
那张残稿被风卷起,像一只疲惫的白蝴蝶,在空中打了个旋,旋即没入那片紫黄相间的野花丛中,如雪归野,不留一丝痕迹。
南荒最南端,海天一线。
林昭然终于走到了陆地的尽头。
再往前,就是茫茫无际的大海。
浊浪排空,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解下手里那根早已磨得光秃秃的竹杖,那是从出国子监那天起就一直陪着她的老伙计。
她用力一掷。
竹杖在空中划出一道枯黄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翻滚的浪花中。
它挣扎着浮起片刻,旋即被一个浪头打翻,彻底沉没。
海风腥咸,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吹酥了。
林昭然闭上眼。
轰鸣的海浪声中,她仿佛听见了万千个声音自遥远的内陆传来。
那些声音不再是整齐划一的诵读,也不是歇斯底里的呐喊。
那是一个个清亮、稚嫩、甚至有些胆怯的“为什么”。
为什么水往低处流?
为什么人分三六九等?
为什么陶片能聚光?
为什么我们要听话?
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比这海浪还要汹涌,比这海风还要凛冽。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笑。
她只是缓缓蹲下身,将那双曾经执笔写下万言书、曾经指点江山、也曾经在泥水里摸爬滚打过的手,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沙滩中。
湿润的沙砾包裹着她的手指,粗砺而真实。
十指张开。
如播种,如收割,亦如告别。
良久,她站起身,向西望去。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厚重的云层忽然裂开了一线。
一道金红色的天光笔直地劈下来,照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那光太亮,照不见来时的路,也不指引归去的途。
它只是霸道地存在着,昭示着这里有光。
林昭然迈步向前,朝着那光与海的交界处走去。
一步,两步。
晨雾未散,她的身影在雾气与水沫中逐渐变得单薄、淡去,如同那块入水的红土,如同一滴融入大海的雨。
终不可辨。
身后的沙滩上,潮水漫上来,轻柔地抚过那两行深深的足迹。
水退去时,沙滩平整如镜,宛如初生,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林昭然自南荒海岸西行,足履尽裂,裹布焦黑。晨雾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