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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入海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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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冲动化为足下的力量,驱使着林昭然走向海。

她需要一片广阔无垠的蓝,来安放心中那片同样无垠的茫然。

海风腥咸,带着水汽与微不可闻的腐朽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像一个粗粝而温柔的掌心。

她脱下鞋履,赤足走在退潮后的沙滩上。

沙地湿润而坚实,清晰地印下她每一寸脚印,仿佛在为她短暂的经过立下存证。

她走得不快,身后留下了一串孤独而清晰的足迹,延伸向她来时的方向。

可她知道,这存证是暂时的。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远处的海浪正积蓄着力量,一波一波地重新漫上沙滩。

第一道浪涌来,舔舐着她最远处的脚印,浪花散去,那印记便模糊了。

第二道浪更进一步,印记彻底消失,仿佛她从未从那里走过。

这片沙滩,就像一个巨大的书写板,任由万物留下痕迹,又在下一次潮汐中将一切抹平,归于混沌的平整。

不留功过,不记姓名。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远处的一块礁石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正吃力地抱着一个满是裂纹的旧陶罐,小心翼翼地将罐中的水往海里倾倒。

他的动作虔诚而专注,口中念念有词。

林昭然走近了些,才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光回家了,光回家了……”

她心中一动,那陶罐里装的并非什么奇异之物,只是寻常的淡水,也许是从村里的井中打来的。

在阳光下,倾倒的水流折射出点点碎光,一闪即逝,旋即汇入无边无际的咸涩波涛之中。

“光有家吗?”林昭然轻声问道,怕惊扰了这孩子的仪式。

男童听见声音,抬起头,一双眼睛黑亮得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看见林昭然,并不怕生,反而咧开嘴,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笑容:“光在哪儿亮,哪儿就是它的家呀。”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然的心海中炸开。

它在哪儿亮,哪儿就是家。

她这一生,从南荒的私塾到京城的朝堂,再到如今被放逐于东海之滨,何尝不是在为她的“光”寻找一个安稳的家?

她以为那光需要一个殿堂来供奉,需要一部法典来扞卫,需要一个不朽的名字来加冕。

她为此奔走,为此争辩,为此藏身,为此突围。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坚固的灯塔,以为唯有如此,光才能不灭。

可她错了。

光,从来不需要被禁锢在灯塔里。

它渴望的是流动,是照亮每一个需要它的角落。

将井水倾入大海,看似是消散,是湮灭,实则是让那有限的一捧水,获得了整片海洋的形态与自由。

她凝视着那孩子清澈的眼眸,又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海面,忽然间,觉得一生所背负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那些必须被记住的,必须被传承的,必须被扞卫的……原来都不是她的责任。

她的责任,仅仅是“倾倒”而已。

倾尽所有,方得自由。

她缓缓蹲下身,从沙滩上捡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得温润光滑的白色贝壳,那贝壳的纹路,像极了人世间繁复难解的掌纹。

她将这枚贝壳轻轻放入孩子已经空了的陶罐里,罐底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这个也给你,”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替我问问海,它还记得什么?”

男童似懂非懂地抱紧了陶罐,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开。

他小小的身影在广阔的沙滩上跳跃着,陶罐里的贝壳随着他的跑动,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清越,却又如此微弱,最终,连同他的身影一起,彻底消融在远处翻涌的浪涛声里。

林昭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最后一丝属于那孩子的声响也消失不见。

也就在此时,千里之外的旧都畿地,程知微正立于一片荒芜的田埂上。

这里曾是他们最初的私塾所在,如今只剩下没于草莽的地基和半堵风雨侵蚀的残墙。

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农正吆喝着耕牛,犁铧深深地嵌入泥土,翻起湿润的新泥。

随着犁铧的翻动,一片片破碎的陶片被带出地面,像是被尘封的书页终于出土。

程知微心头一跳,快步走上前,蹲下身子。

他拂去泥土,在一块稍大的陶片上,清晰地看见了当年林昭然亲手教他们刻下的四个字——“学则不罔”。

他又翻开另一片,上面是三个更为刚劲的字:“民可启也”。

这些都是他们少年时激昂论辩的见证,是那段黑暗岁月里点燃的第一捧火的余烬。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这些碎片拾起、珍藏。

“先生,看上这些碎瓦片了?”老农停下耕牛,咧嘴一笑,露出朴实的黄牙,“这地里多的是。留着它,碍着犁地,回头还得捡干净了,再挖个坑埋咯。”说罢,他挥起锄头,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翻出的陶片重新拨到一旁,准备等犁完这一亩地再集中覆土三尺。

程知微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埋了吧。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站起身,立于田头,任由猎猎的风吹动他的衣袍,像一面无字的幡。

他曾无数次想过,待到天下清明,定要在此地为她立一座碑,将她的学说、她的功绩、她的名字,一一镌刻,昭告天下,永世不朽。

可现在,他不想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不朽的碑铭。

她要的,是让每一个像这老农般的普通人,都能在黑暗中,摸索着为自己点亮一盏灯。

思想如种子,一旦播撒,便该归于泥土,而不是供奉在神龛。

而在更遥远的东海渔村,夜深人静,柳明漪借宿在一户渔民家中,辗转难眠。

隔壁房间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轻声哄着啼哭的婴孩。

那哼唱的歌谣,曲调简单古朴,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月儿弯弯照九州,船儿摇摇过海口。不睡不睡看星星,星星是天上问……”

“星星是天上问。”

柳明漪猛地坐起身,心跳如鼓。

这句歌谣,是她当年在南荒瘴疠之地,为了安抚那些流离失所、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孩童时,随口编出来的。

她告诉他们,每一个逝去的亲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每一次闪烁,都是在天上向人间提出疑问——你们过得好吗?

天还会亮吗?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句源于南荒绝境的低语,竟会跨越千山万水,漂洋过海,在东海之滨的一个普通渔妇口中,变成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谣。

她披衣起身,敲开隔壁的门,急切地询问那妇人这歌谣的来源。

妇人睡眼惺忪,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来,打我记事起,我娘就是这么哄我的。听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谁还记得是哪个老祖宗呢?”

柳明漪回到床上,再也无法入睡。

她躺下,静静地听着窗外有节奏的海潮拍岸声,那声音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万语低吟。

她忽然觉得,自己掌心微微发痒,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光,一丝丝,一缕缕,正顺着她的脉络游走。

她知道,那不是光,那是天下间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心中无声的疑问,是他们对命运不甘的叩问,它们汇聚成了一股谁也无法阻挡的暗流,正沉默地、坚定地,奔向一片未知的、更广阔的海。

她闭上双眼,唇边溢出一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呢喃:“老师,您听见了吗?”

几乎是同一轮月色下,北境,沈砚旧庐所在的后山。

裴怀礼一步步登上山顶。

那块由朝廷所立、用以震慑天下学子的“禁学碑”,如今已在风霜中倾颓断裂,巨大的碑身倒伏在地,石缝间倔强地生满了蓬勃的野花。

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牧童,正拿着一片锋利的陶片,一下一下地割着草喂羊。

他的动作笨拙,效率远不如铁镰。

裴怀礼走过去,好奇地问:“为何不用铁器?那不是更快些。”

牧童抬起头,眼神清亮,他认真地回答:“铁器伤土,会断了草根,明年就不长了。陶片是土里来的,养人,也养地。”

“这是谁教你的?”裴怀礼追问。

“村头的灶神爷托梦说的。”牧童回答得理所当然。

裴怀礼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快意,惊得林中飞鸟四起。

笑罢,泪水已悄然滑落。

灶神爷托梦?

多好的托梦啊。

那些深奥的道理,最终都化作了最朴素的神话,融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最后一卷残稿,那是林昭然思想的最后一部分手迹。

他曾想将它付之一炬,与旧时代彻底决裂。

也曾想将它刻于金石,与新世界互为印证。

但现在,他只是走到那块断裂的禁学碑前,将那卷残稿,轻轻地塞进了碑座的石缝之下。

不刻字,不焚烧,就这样留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虫蛀蚁噬,最终与这山石草木一同腐朽,化为春泥。

他心中默念:林昭然,你我皆错,也皆对。

然而今日之土,已不认你我旧名。

东海之滨,那片见证了林昭然顿悟的海崖之上,程知微终于找到了她。

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立着。

只见她独自站在一块伸向大海的礁石顶端,白衣胜雪,背影决绝,仿佛随时都会融入那片苍茫的海天之间。

忽然,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从海面席卷而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干草与细碎的贝壳。

在那混乱的涡流之中,程知微竟看到有无数微光在闪烁——是阳光下碎陶折射的光,是贝壳内壁的珠光,是盐粒结晶的星屑光,更是无数记忆沉淀下来的尘埃之光。

风势越来越大,那团混杂着微光的气旋将林昭然完全包裹。

她的衣袂剧烈翻飞,整个人看上去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似乎下一刻就要随着这阵风、这些光,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程知微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失声呼喊她的名字。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被光尘环绕的林昭然,缓缓地抬起了手臂,朝着无垠的大海,做了一个挥洒的动作。

那姿态,像是农人将种子撒向田野,又像是对过往最彻底的诀别,更像是万千溪流,最终义无反顾地归入大海。

风,倏忽而止。

漫天光尘,沉降入海,再无踪迹。

礁石上的那个人影,缓缓转过身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程知微依然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那是一个微笑,如同他们初见时一般,干净,澄澈,不染尘埃。

他忽然就懂了。

从这一刻起,世间再无需要被铭记、被供奉、被扞卫的“林昭然”。

她已将自己,连同她的名字、她的道理、她的过往,一同还给了这片天地。

剩下的,唯有那千千万万个已经播撒出去,正在世间各个角落无声生长的“问”。

而海,永不回头。

可人,终究要回到人间。

林昭然走下海崖,沿着崎岖的小路,走向不远处那个炊烟袅袅的渔村。

她需要一处屋檐,来度过今夜。

或许,还有明天,以及更多的明天。

夜色温柔,她在一户人家空出的柴房里安顿下来,枕着海浪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一阵清脆又固执的、像是用石头敲击着什么的声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声音来自海边的方向,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在熹微的晨光里,远处的一块礁石上,隐约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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