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月亮河畔的宁静彻底吞噬。晚风带着湿冷的寒意,掠过枯黄的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哀鸣,像是为即将发生的什么不祥之事低泣。周振华骑着那辆发动机轰鸣声都显得格外沉闷的旧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撕破这沉重的夜幕,驶离了沉睡的村庄,一头扎进镇外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之中。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溅起冰冷的泥点。车头那盏独眼龙似的老旧车灯,努力投射出一束昏黄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而固执,仅仅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路面,随即又被更浓的黑暗吞没。周振华伏在车把上,身形稳如磐石,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焦灼的光芒,紧紧盯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路。风声从他耳畔呼啸而过,却盖不住他胸腔里那颗因愤怒和担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根据周婶之前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零星信息,以及那个几乎被打爆的旧电话里,反复确认才得来的、用模糊乡音报出的更精确坐标,他的目标明确无比——镇子最边缘,那片早已被遗忘的荒芜之地,废弃了超过十年的老农机厂深处,那个藏污纳垢、被赌徒和亡命徒称为“老猫窝”的地下赌场。
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环境越发荒凉破败。仿佛驶离了人间,正通往某个被遗弃的鬼蜮。道路两旁再也看不到任何灯火,甚至连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呼啸的风声。残破的围墙、坍塌的屋舍黑影,在夜色中呈现出各种狰狞扭曲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烂木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霉败气味。
最终,摩托车在一片比人还高的杂草丛中、一片断壁残垣的厂区外围停下。周振华熄了火,跨下车,金属支架发出的轻微“嘎吱”声在这绝对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敏锐的感官如同雷达般向四周扩散。
远处,大约百米开外,一栋巨大而低矮、仿佛史前巨兽残骸的仓库厂房,匍匐在黑暗里。它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下依稀可辨,大部分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唯有靠近底部的位置,一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旁,隐约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线,像墓地里飘荡的鬼火,微弱、不稳定,与这死寂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随着风送来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但绝错不了的劣质烟草的辛辣、汗臭的酸腐、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又能清晰感知到的、属于赌徒的紧张和贪婪混合的污浊气息。
“老猫窝……”周振华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如同彻底融入了身旁一棵枯死老树的阴影本身,静静地站着,目光锐利如刀,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那栋如同魔窟入口的仓库。他在观察,在计算,在记忆每一个细节——光线角度、可能的进出路径、视线盲区、以及那灯火下的动静。
仓库那唯一的入口处,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拆来的破旧钨丝灯泡,外面罩着锈蚀的铁丝网罩。灯罩在下意识地摇晃,使得昏黄的光线也随之摇摆不定,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灯下晃悠着两个身影。那是两个穿着花里胡哨、颜色艳俗的短袖衬衫、膀大腰圆、一脸痞气的壮汉,即使在这初秋的寒夜里,也似乎燥热难当,将袖子卷到肩膀,露出布满青黑色纹身的粗壮胳膊。他们嘴里叼着烧到过滤嘴的烟蒂,斜着眼,用一种混杂着无聊、傲慢和长期处于阴暗角落所形成的本能警惕,懒洋洋地打量着四周。他们的手里,不是无聊地转着沉重的金属甩棍,就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发出沉闷的啪啪声。那是看场的打手,是恶犬的獠牙。
周振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冰冷的气息压入肺腑,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对侄子的怒火、对这般窝点存在的厌恶、以及对即将可能发生的冲突的冷静预估——全都冻结、压实。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毫不起眼的蓝色劳动布外套的衣领,脸上如同戴上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迈步从阴影中走出,径直朝着那摇曳的灯光和两个打手走去。
他的脚步声沉稳而清晰,踩在破碎的砖石和干枯的杂草上,发出“沙沙”、“咔嚓”的轻响,在这片被遗弃之地的绝对寂静里,如同敲响的战鼓,异常清晰,立刻精准地刺入了那两个打手被无聊麻痹的神经。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下巴留着青色胡茬、眼神凶狠的打手立刻扔掉了嘴里的烟头,厉声喝道,手中的甩棍“唰”地一声甩出,冰冷的金属棍尖直指向周振华,眼神如同打量闯入领地的猎物。另一人个头稍矮,但更加粗壮,也立刻收敛了懒散,警惕地站直了身体,如同肉塔般挡住了本就不宽的门口,一只手摸向了后腰,那里似乎别着什么东西。
周振华在离他们大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寒水,扫过两人,将他们的体态、站位、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找‘老猫’。领人。”
“找猫哥?领人?”那个胡茬打手上下打量着周振华,见他穿着普通,甚至有些寒酸,貌不惊人,身材虽然挺拔但也并非夸张的肌肉虬结,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的冷笑,“你他妈谁啊?哪根葱?猫哥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还领人?滚蛋!别他妈在这儿找不自在!”他挥舞着甩棍,空气被划出呜呜的声响,作势就要上前驱赶。
周振华眼神微冷,如同冰层裂开一丝缝隙,泄出森然寒意。但他并不理会对方充满侮辱性的叫嚣,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出去:“月亮河村,周小兵。我姓周。”
“姓周?没听过!月亮河村又他妈怎么样?”那打手不耐烦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周振华脸上,“管你姓周姓扁,没钱就赶紧给老子滚!再啰嗦信不信现在就打断你的狗腿!”他上前一步,甩棍扬起,威胁意味十足。
另一个稍显谨慎的打手似乎被“周”字触动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周振华那深不见底、毫无波动的眼神,心里莫名地有点犯嘀咕,扯了扯同伴的花衬衫袖子,低声道:“强哥,等等……刚才里头是不是有电话出来,跟猫哥说的,说可能有个姓周的硬点子会来找麻烦?”
被叫做强哥的打手一愣,显然也想起了这茬,但仗着在自己地盘,人多势众,加之周振华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硬点子”,依旧嘴硬:“哼,那又怎样?猫哥只说可能!谁知道是不是正主?瞧这穷酸样,像是能拿出八万块的人吗?让他滚!”
就在两人低声嘀咕、注意力稍有分散的瞬间,周振华动了。他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快得只留下残影,仿佛只是随意地向前迈了一步,身形微微一晃。
但就这一步一晃之间,他的一只手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又如同鬼魅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强哥的手腕!拇指如同铁钉,死死压住对方腕关节的麻筋之上!
“呃啊!”强哥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酸麻剧痛,像是被烧红的铁钳狠狠钳住,一股他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五指瞬间失去所有力气,惨叫一声,甩棍“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还没完!周振华另一只手随之而来,看似随意地在他肘部关节某处轻轻一拂一按!用的似乎是某种小巧的擒拿错骨技巧!
“咔嚓!”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响起!
“啊——!”强哥的惨叫瞬间拔高,变成了凄厉的哀嚎,整条右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垂下,彻底酸麻剧痛,失去了任何行动能力。巨大的力量带得他整个人向下一个踉跄,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倒在地,脸上先前所有的嚣张和凶狠被瞬间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扭曲的痛苦,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另一个打手见状,惊怒交加,狂骂一声:“操你妈!找死!”抡起手中的甩棍,带着风声,就朝着周振华的太阳穴狠砸过来!这一下若是砸实了,非死即残!
周振华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凭借多年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听风辨位,头部和上身极其轻微地向右侧一偏一让!
那带着恶风的甩棍擦着他的耳畔呼啸而过,距离不到一寸!
与此同时,周振华的脚下看似随意地一勾一挡,正卡在对方前冲的支撑腿的脚踝处!
“噗通!”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打手下盘被彻底破坏,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完全失去平衡,像个沉重的面口袋一样向前猛扑出去,脸朝下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噗……哇!”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牙齿碎裂的可怕声响和抑制不住的呕吐声。鲜血瞬间从他口鼻中涌出,在地上溅开一滩暗红。他趴在地上,身体蜷缩,发出痛苦的呜咽和呻吟,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不到三秒。
两个先前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看门打手,一个捂着自己诡异弯曲的手臂瘫软在地,痛苦呻吟;一个满脸是血,门牙磕碎,趴在地上哼哼,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周振华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他看都没看地上两人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拍掉了两只嗡嗡叫的苍蝇。他弯腰,捡起强哥掉落的那根冰冷的金属甩棍,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迈步,毫无阻碍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皮仓库门。
“吱呀——哐当。”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门板撞在内部的什么东西上,发出巨响。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光怪陆离、疯狂堕落的魔窟。
浑浊呛人的烟雾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扑面而来,强烈地刺激着嗅觉和眼睛。那是劣质香烟、雪茄、汗液、廉价香水、食物残渣甚至还有尿骚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巨大的仓库内部空间被昏暗的、电压不稳而摇曳的灯光所笼罩,几十号人挤在几张简陋的赌桌前,一个个眼睛赤红,面目扭曲,沉浸在贪婪、狂热、绝望和输赢的强烈刺激中,发出疯狂的叫喊、兴奋的狂笑、或是输光后的恶毒咒骂。硬币和筹码哗啦作响的声音、麻将牌碰撞的噼啪声、牌九摔在桌上的闷响,交织成一首堕落疯狂的交响曲。几个同样打扮流里流气、眼神凶狠、腰间鼓鼓囊囊的打手,像鬣狗一样在拥挤的人群中逡巡,维持着某种混乱的秩序,同时用贪婪的目光扫视着赌客们桌上的钱。
周振华的闯入,以及他身后门外倒地呻吟的同伴,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立刻引起了里面打手的注意。
“干什么的?!”
“妈的!有人闹事!”
“拦住他!别让他进来!”
四五个附近的打手立刻面色狰狞地围了上来,反应迅速,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状况。他们手里拿着磨尖的钢管、寒光闪闪的匕首、甚至还有一把老式的火药手枪,眼神凶狠,充满了威胁,将周振华的前路堵死。
赌场内的喧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一滞,所有赌徒都下意识地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看向这个不速之客。空气瞬间绷紧。
周振华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迅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混乱疯狂的场地,无视了那些围上来的打手和各式武器,很快就在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双手被反绑在椅子背后、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发抖的年轻人——正是周小兵。周小兵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希冀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来带他走。”周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短暂的寂静和重新响起的窃窃私语,清晰地、冰冷地传入每个围上来的打手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他走?哈哈!笑话!”一个脸上有着一道狰狞刀疤、看似是小头目的壮汉狞笑着上前,用一根粗壮的钢管指着周振华的鼻子,唾沫横飞,“钱呢?他欠猫哥的债,连本带利,八万三!钱拿来,人你立刻领走!少一个子儿,今天老子就让你也躺在这儿陪他!”他身后的几个打手配合着逼近一步,武器抬起,气势逼人,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几乎要爆炸。
周振华面无表情,仿佛指着自己的不是能致命的武器。他只是将手中那根刚捡来的甩棍,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地扔在了双方之间的地上,金属棍身撞击水泥地面,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当啷”声。
这个动作,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表示自己并非首要来动手的。至少,他的首要目的不是武力冲突。
但这示弱的举动,反而让刀疤脸更加嚣张。
“现在知道怕了?扔家伙晚了!”刀疤脸嗤笑。
“叫‘老猫’出来说话。”周振华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或者,这里能主事的人。”他的目光越过刀疤脸,扫向仓库更深处的一个用三合板隔出来的小房间,那扇门关着,但门缝下透出更亮一些的光线。
刀疤脸被对方彻底无视的态度激怒了:“猫哥也是你想见就见的?老子就能主事!拿钱!不然就滚!”
就在这时,那扇三合板门“吱嘎”一声被从里面推开。
骚动显然引起了里面的人的注意。
一个穿着骚包亮粉色衬衫、领口敞开、露出瘦削锁骨和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嘴里还叼着牙签的瘦高个男人,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男人,与门口那些流里流气的打手截然不同。这两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肌肉精悍,目光锐利如鹰,步伐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扫视间带着一种专业的、冷酷的警惕性,显然是贴身保镖的角色。他们的手自然下垂,但随时可以做出最快反应。
这个男人,就是“老猫”。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脸色有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阴鸷,透着一股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精明和毫不掩饰的狠厉。他剔着牙,不耐烦地骂道:“吵什么吵?闹哄哄的,还让不让老子清净会儿?谁他妈活腻了敢在老子的场子闹事?”他的目光扫过现场,首先看到的是地上扔着的甩棍,然后是门外隐约传来的呻吟声,最后才落到被围住的、神色平静得异常的周振华身上。
老猫的目光在周振华身上停留了几秒,仔细地打量着他那身不起眼的衣着,平静无波的脸,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混迹江湖多年的直觉让他没有立刻发作。
“你就是那个姓周的?”老猫吐出牙签,声音尖细,带着审视。
“是我。”周振华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直接说明来意,“周小兵,我带走了。”
老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带走?行啊!规矩懂不懂?连本带利,八万三!现金!钱拿来,人你立刻领走。少一个子儿……”他顿了顿,眼神瞬间变得阴冷,“……今天你就别想全乎着出去了!”他身后的两个精悍保镖适时地上前半步,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赌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空气凝固了。周小兵在角落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周振华看着老猫,沉默了两秒,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瘸腿狼’三年前折在云南边境的孟连,他临走前,是不是还欠你一批‘山货’的尾款没结?我记得是……这个数。”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猛然在老猫头顶炸响!
老猫脸上那讥讽的狞笑瞬间彻底僵死!瞳孔不受控制地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禁忌、绝不可能被外人知晓、又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秘密!他死死地盯着周振华,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疑、难以置信的审视,以及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从心底渗出的恐惧!
“瘸腿狼”、“云南孟连”、“山货”、“尾款”、还有那个精确的手势数字……
这些词语和细节,串联起来是他一段极其隐秘、沾满血腥和罪恶的过去,是他最深的关系网和痛脚!是他发家史上最不愿被提及的篇章!这个看起来像刚从地里刨食回来的普通农民模样的男人……他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地点、时间、金额都分毫不差?!
老猫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变了几变,从苍白到涨红再到铁青,额头上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再次仔细地、几乎是重新认识一般上下下地审视着周振华,试图从他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或是谎言的破绽。
但他失败了。
对方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扔下巨石也听不到回响。唯有那双眼睛,冷静得可怕,仿佛洞悉一切,包括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恐惧。他摸不清周振华的底细了,彻底摸不清了!但对方能如此轻易、如此准确地吐出这些致命的信息,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他能轻易得罪的人!甚至……可能和他过去那些真正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的“老朋友”们,有着某种他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的关联!
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弥漫。赌场里的喧嚣不知何时彻底低了下去,落针可闻。所有赌徒和打手都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诡异突变,看着他们老大那剧烈变化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刀疤脸打手也察觉不对,嚣张气焰消失,惊疑地看着老猫,又看看周振华。
老猫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那股狠厉凶悍之气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装的镇定和不得不做的妥协。他干笑了两声,声音有些发涩,挥了挥手,对旁边的刀疤脸和保镖道:“……放人。”
刀疤脸和保镖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老猫。
“猫哥?这……”
“没听见吗?放人!”老猫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急败坏和恐惧。
保镖反应更快,虽然疑惑,但还是立刻听话地转身,快步走到角落,用匕首割断了绑着周小兵的绳子。
周小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巨大的惊喜和恐惧交织,让他双腿发软。他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到周振华身后,紧紧抓住周振华的衣角,抖得如同暴风雨中的落叶,连头都不敢抬。
周振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周小兵一眼,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老猫身上。看到周小兵获释,他才最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最终的定论:“账,清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如同冰冷的法令,不容违逆:“以后,月亮河村的人,别碰。”
老猫脸色难看至极,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脸颊的肌肉都在跳动。他能感觉到周围手下们惊疑、探究甚至可能带着一丝轻视的目光,这让他无比难堪,但心底那冰冷的恐惧压过了一切。他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紧,极其困难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嗯。”
周振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不再多言一秒。果断转身,如同来时一样平静,甚至没有再看老猫和满场的赌徒打手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他伸手,抓住几乎瘫软的周小兵的胳膊,半拖半扶地,带着他,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出了这乌烟瘴气、令人窒息的魔窟。
门外,那两个被打倒的打手刚刚勉强爬起来,正互相搀扶着,疼得龇牙咧嘴。看到周振华出来,尤其是看到他身后跟着被释放的周小兵,两人脸上同时露出见鬼般的惊骇表情,吓得连忙向后踉跄退开,死死贴着墙壁,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有任何阻拦的动作。
冰冷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荒野的气息,吹散了身后那令人作呕的污浊味道。周振华深吸一口气,将周小兵扶上摩托车的后座。发动机轰鸣响起,在这寂静的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车头灯再次亮起,刺破黑暗。
摩托车载着两人,迅速驶离了这片废弃厂区,将那栋如同魔窟的仓库、那群疯狂的人群、以及老猫那铁青而惊惧的脸,彻底甩在了身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仓库内。
直到摩托车的引擎声彻底远去,消失不闻,死一般的寂静又维持了十几秒。
“猫…猫哥……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那钱……”刀疤脸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问道,脸上满是困惑和不甘。
老猫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得吓人,额头上青筋暴起,所有的压抑和恐惧在此时化为了暴怒!
“钱!钱!钱你妈了个逼!”他猛地飞起一脚,狠狠踹翻了旁边一把空着的木质靠椅!
“哐嚓!”椅子砸在地上,瞬间散架,木屑飞溅。
巨大的声响吓得所有赌徒一哆嗦,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都他妈看什么看!继续玩你们的!”老猫如同受伤的野兽,对着赌徒们咆哮怒吼。赌徒们噤若寒蝉,连忙转过身,假装重新关注赌桌,但气氛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狂热,只剩下一种诡异的压抑和不安。
老猫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神阴毒地瞪着门口的方向,仿佛要目光穿透铁门,看到那个消失的背影。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只有身边保镖能听到的咒骂,充满了后怕、愤怒和极度的不甘。
他知道,今天这场子,是彻底栽了,脸面丢尽了。但他更知道,自己是碰上了真正惹不起的、深不见底的“过江龙”。那个姓周的,远不是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背后所代表的,可能是自己绝对无法抗衡的、来自过去黑暗世界的可怕力量。那轻飘飘的几句话,比任何刀枪威胁都更有效力。
他甚至不敢去深究那个姓周的到底是谁,曾经是做什么的。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个亏,他只能硬生生吞下,连同所有的疑问和恐惧,一起烂在肚子里。
……
另一边,旧摩托车在坑洼的路上颠簸。
周振华沉默地开着车,身形依旧挺拔稳定,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紧握车把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隐隐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后座上的周小兵,劫后余生,冰冷的夜风吹在他红肿的脸上,带来刺痛的清醒。最初的极度恐惧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如同做梦般的不真实感。他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看向前方那宽阔挺拔、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难以言喻的敬畏、后怕,以及一种颠覆认知的、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仓库里那惊人的一幕——周叔只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个凶神恶煞、在他们这些赌徒眼中如同阎王般可怕的老猫,竟然就吓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乖乖放人……甚至连八万多的巨债都一笔勾销了!
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直到此刻,周小兵才模糊地、真正地意识到,这个在月亮河村里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种地的周叔,究竟拥有着怎样可怕而隐秘的力量和深不可测的背景。那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
他想问,张了张嘴,却被灌了满口的冷风,也被那沉默背影所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所震慑,最终一个字也没敢问出来。只能低下头,将所有的疑问和震撼,死死地压在心底,化为一种彻骨的教训和永远的敬畏。
天际线处,墨色的夜空开始渗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黎明正在试图冲破这最深的黑暗。
摩托车轰鸣着,载着两人,朝着那片即将到来的熹微晨光,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