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提示函发出后的一周,反馈陆续回来了。
财政部、央行等部门高度重视,表示将加强监测,并建议发改委牵头,选取一个典型地区进行深入调研,摸清实情。
江辰决定,就去债务压力信号最明显的西部G省。
周四清晨,一架飞机降落在G省省会青城市。
与前几次调研不同,这次江辰没有事先通知具体行程安排。
只让办公厅告知G省发改委:调研组希望了解地方债务及相关经济发展真实情况,请省里实事求是准备。
“了解真相如同剥笋,需层层深入。正式的汇报是笋壳,要想见到内里的质地,必须亲手一层层剥开。”
机场到达厅,G省分管财政的副省长、发改委主任等人已等候多时。
“江主任,一路辛苦!”副省长热情地上前握手,但笑容背后难掩一丝凝重。
“不辛苦,这次来是学习调研,给你们添麻烦了。”江辰语气平和。
车队驶出机场,没有进市区,而是直接开往省政府办公楼。
“江主任,是先去宾馆休息,还是……”副省长试探地问。
“直接开会吧,时间紧。”江辰看着窗外略显空旷的新区街道,“就在你们发改委会议室,小范围,先听听情况。”
会议室里,椭圆桌旁坐着省发改委、财政厅、审计厅、国资委、地方金融监管局的主要负责人。
气氛有些压抑。
江辰开门见山:“各位,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追责,也不是来找茬。而是根据宏观经济监测中发现的信号,希望与你们一起,把全省的债务情况摸清楚,把风险实质评估准,共同研究应对之策。”
“所以,请大家抛开顾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问题讲得越透,解决起来才越有针对性。”
他目光扫过众人:“就从财政厅开始吧,全省政府债务的整体情况如何?”
财政厅长深吸一口气,翻开面前的笔记本。
“江主任,各位领导,我省的债务问题……确实存在压力。”
他开始汇报总体数据:债务余额、债务率、偿债高峰、还本付息压力……
数据与江辰在京城看到的报告基本吻合,但更详细,也更触目惊心。
“最大的压力来自哪里?”江辰打断了他。
厅长顿了顿,与副省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副省长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
“江主任,不瞒您说,最大压力来自平台公司的隐性债务。”
“特别是前些年,为了推进城镇化、建设新区、完善基础设施,各地成立了很多平台公司,通过银行贷款、债券、信托、融资租赁等各种方式融资。”
“这些债务,很多没有纳入政府法定债务统计,但实质上由政府承诺或担保。现在,项目收益不及预期,土地出让收入大幅下滑,偿债压力集中显现。”
“具体规模有多大?”江辰追问。
副省长面露难色:“这个……不同口径统计结果有差异。我们正在组织全面清查。”
“问题的复杂性,往往不在于问题本身,而在于对问题的认知深度。停留在表层数据的讨论,永远触及不到真正的病灶。”
江辰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具体数字。
“下午,我想开两个座谈会。”
他看着副省长:“第一个,请几家债务压力最大的市级平台公司主要负责人来。第二个,请主要债权银行省分行的负责人来。”
“地点就定在这里。我们不记录,不录像,就面对面聊聊。”
“聊什么?”副省长问。
“聊最真实的情况。”江辰说,“聊他们现在每个月的现金流压力有多大,聊再融资遇到了什么具体困难,聊他们觉得出路在哪里。”
“也聊银行怎么看这些债务的风险,聊他们续贷的底线是什么,聊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他们会怎么做。”
副省长神色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
下午两点,第一个座谈会开始。
五家来自不同地市的平台公司负责人坐在江辰对面,神情紧张。
这些都是典型的“新城投”、“交投”、“文旅投”公司,承担了大量基础设施和新区开发任务。
江辰让工作人员给每人倒了茶。
“各位老总,放松点。今天我们关起门来说话,不搞秋后算账,就聊实际情况。”
“从你开始吧,”他指向一位头发花白、自称是“滨湖新城投”董事长的老同志,“你们公司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老董事长苦笑一声,打开了话匣子。
“江主任,我们公司是十年前成立的,主要负责滨湖新城30平方公里的开发。”
“十年间,我们投入了将近200亿,修路、架桥、建管网、搞绿化、建学校医院……基础设施基本完善了。”
“但现在,新城人口导入不足,商业氛围没起来,土地出让远远不及预期。”
“我们公司的债务余额有120多亿,每年光利息就要还将近8个亿。”
“可我们自身的经营性收入,一年不到1个亿。”
“全靠借新还旧。可现在,银行对平台公司贷款收得紧,债券市场对我们这种地区的平台也谨慎,非标融资成本高得吓人……”
“这个月,我们就有一笔5个亿的信托到期,正在到处找钱接续。”
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就想着,要是这笔钱接不上,公司暴雷了,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借钱给我们的金融机构,怎么对得起新城里期盼发展的老百姓……”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其他几位负责人也纷纷点头,感同身受。
有人补充:“我们公司的情况也差不多。但更麻烦的是,当初为了融资,把很多管网、停车场、公园等资产都抵押出去了,现在想盘活资产都难。”
还有人叹气:“前些年领导要求‘大干快上’,我们也是想为地方发展做贡献。可有些项目,确实论证不充分,算账算不过来。现在是骑虎难下……”
“每一个冰冷的债务数字背后,都是一连串滚烫的发展渴望,也是一地鸡毛的现实困境。只批评盲目举债容易,理解背后的复杂成因更难。”
江辰静静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他没有打断,没有追问,只是倾听。
等五人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感谢各位的坦诚。我听了之后,有几点感受。”
“第一,你们的初衷是好的,都是为了地方发展。这一点,必须肯定。”
几位负责人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
“第二,造成今天的困难,有宏观环境变化的原因,有市场规律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发展理念、决策机制、权责匹配等方面存在深层次问题。”
“第三,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决问题,不能只靠你们这些公司,需要政府、金融机构、市场主体共同努力,需要一个系统性方案。”
他顿了顿,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现在,省里、市里能给你们一些政策支持,或者引进一些产业项目,你们觉得,最急需的是什么?什么最能帮你们‘造血’,而不是一直‘输血’?”
几位负责人眼睛亮了,开始七嘴八舌。
“最急需的是把一些有现金流的项目,比如供水、停车场、广告经营权,真正划给我们运营!”
“需要引进实实在在的产业,哪怕规模不大,能带来人流、物流、资金流就行!”
“希望银行能对暂时困难但有前景的项目,给予适当的期限调整,别一刀切抽贷……”
江辰认真记下每一个建议。
三点半,第二个座谈会开始。
四家大型银行省分行行长、两家主要信托公司地区负责人到场。
与平台公司的焦虑不同,金融机构代表显得更加理性和审慎。
工行省分行行长首先发言。
“江主任,我们对G省的发展一直全力支持,累计授信额度很大。但近年来,部分平台公司的现金流确实令人担忧。”
“我们不是不愿意支持,但作为商业银行,必须对存款人负责,必须遵守风险管理规定。”
“现在我们最担心的是,一些平台公司的债务结构不合理,短债长用,借新还旧模式难以为继。如果其中一家出现违约,可能会引发市场对整个区域融资环境的担忧,形成恶性循环。”
建行行长补充:“从我们的角度看,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提升项目自身的‘造血’能力。如果项目有稳定现金流,银行是愿意提供长期限、低成本资金的。但现在很多项目,本质上还是靠土地增值预期,这个模式已经走到头了。”
一位信托公司负责人说得更直接。
“非标融资成本高,是因为风险高。现在很多平台公司找我们,是银行渠道走不通后的无奈选择。我们其实也提心吊胆,生怕哪一笔成了坏账。”
“我们希望看到地方政府拿出切实的化债方案和资产重组计划,而不是一直拖着。拖得越久,问题越大。”
江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地方政府能够整合一些优质资产,注入平台公司,或者给予有现金流的特许经营权,你们是否愿意配合,对存量债务进行适度的期限调整或重组?前提是有合理的增信和还款计划。”
几位行长互相看了看。
中行行长谨慎地回答:“如果是基于市场化、法治化的重组方案,且有切实可行的未来现金流覆盖,我们认为是可以探讨的。这比简单的‘借新还旧’更有意义。”
“金融机构是晴雨表,更是手术刀。它们的谨慎,映照出风险的大小;它们的合作可能,预示着治疗的希望。找到风险与信任的平衡点,是化债的关键。”
两个座谈会开了四个多小时。
散会后,江辰谢绝了省里的晚宴安排。
“我想自己出去走走,看看青城市的夜景。”
只带了秘书和一名司机,江辰让车开到老城区与新城区的交界处。
他下了车,沿着一条崭新的八车道马路慢慢走。
马路很宽,路灯很亮,绿化很好。
但车流稀少,两侧不少地块围着围墙,里面是空地或半拉子工程。
远处,几栋高层住宅楼亮着稀稀落落的灯光。
“这新区,规划能容纳三十万人。”秘书小声说,“但现在实际入住率,听说不到三成。”
江辰没有说话。
他走到一个街边公园,在长椅上坐下。
公园设施崭新,但空无一人。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发展的温度,不是用道路的宽度和楼宇的高度来衡量,而是用人的集聚、业的繁荣、城的活力来感知。没有人和产业填充的钢筋水泥,只是一堆昂贵的债务载体。”
他想起白天平台公司老总们焦虑的面孔,想起银行行长们审慎的言辞。
债务问题,表面是金融问题,实质是发展模式问题。
是财权与事权不匹配下,地方政府“小马拉大车”的无奈。
是产业空心化背景下,过度依赖投资拉动增长的必然。
是考核指挥棒下,短期政绩冲动与长期风险累积的矛盾。
仅仅谈“化债”,是治标。
必须“化债”与“发展”并举,帮助地方打造内在的“造血”机制,才是治本。
他心中,一个综合方案的轮廓开始隐隐浮现。
但还需要更多的思考,更多的推敲,更多的协调。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妻子发来的微信:“还在忙?爸今天又来信了,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看看。他说最近在新闻里看到关于地方债的讨论,有些想法想和你聊聊。”
江辰心头一暖。
他回复:“正在调研,过两天回去。告诉爸,他的想法,我一定认真听。”
收起手机,他望向夜空。
星星不多,但有一颗特别亮。
“在最困难的地方,往往能看到最真实的中国。听到最基层的叹息,才能做出最顶层的设计。调研的价值,在于将脚底的泥土,转化为心中的蓝图。”
他知道,这次调研,只是开始。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但至少,他已经触摸到了问题的脉搏。
这很重要。
他站起身,对秘书说:“回去吧。明天,我们去债务压力最大的滨湖市看看。”
“告诉市里,不要准备什么汇报材料。”
“就去他们最难的项目现场,见他们最头疼的债权人,听他们最实在的心里话。”
夜色中,他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坚定,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