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冬天，日头落得早。下午五点刚过，天就开始擦黑，风卷着碎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放学铃声在空旷的校园里荡了两圈，很快就被风声吞了。江川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给父亲带的药。
林暮已经收拾好书包在等他，帆布包上还沾着点早上的雪水，冻成了薄冰碴。他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子。看到江川过来，他往旁边挪了挪，给江川腾出点位置。
走了。江川说。
林暮小声应着，跟在江川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煤渣跑道被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响，像是碎玻璃在叫。
校门口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学生，大多是结伴走的，缩着脖子，裹紧衣服，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开，又被风吹得没影。江川和林暮并排走着，谁都没说话。林暮的书包带子有点松，他腾出手来拽了拽，手指冻得发红，指尖有点僵。
冷不冷？江川突然问，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不冷。林暮摇摇头，又觉得不对，小声补了句，有点。
江川没说话，只是脚步慢了些，往林暮这边靠了靠，帮他挡了点风。风从旁边的废弃工厂那边刮过来，带着股铁锈和尘土的味儿，刮得路边的电线杆呜呜响。林暮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闻到围巾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儿，是他上次从家里带来的，柠檬味的，跟江川身上的柴油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让人安心。
走到校门口那条岔路口时，林暮眼角的余光瞥见路边站着三个男生，是他们同年级的，好像是三班的，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林暮见过他们跟王磊一起抽烟。那三个人也看到了他们，停下脚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
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下意识地往江川身后缩了缩，身体微侧，想躲开那些目光。那些目光像带着钩子，刮得他后颈发麻。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两个男生，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林暮还老去江川的维修铺待着，在铁北中学这种地方，太扎眼了。
喂，看啥呢？江川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三个男生，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冷劲儿。
那三个男生没料到江川会突然开口，愣了一下，其中一个个子高点的嗤笑一声，没说话，但眼神里的那点不怀好意更明显了。另一个矮胖的男生凑到高个子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高个子和旁边的黄毛男生都低低地笑起来，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路边，像针一样扎进林暮耳朵里。
林暮的脸有点发烫，不是热的，是臊的。他攥紧书包带子，指节发白，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他想拉着江川赶紧走，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又不敢碰江川的手——怕被他们看到，更怕江川觉得他怂。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江川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暮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一样，差点挣开。但江川的手抓得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勒得他手腕有点疼。那是一种不容挣脱的力度，带着江川特有的温度，粗糙的掌心贴着他的皮肤，把他的冰凉一点点捂热。
走了。江川拉着他，转身就走，脚步没停，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林暮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书包带子甩来甩去，打在腿上。他低着头，不敢看那三个男生的反应，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风刮在脸上，也没刚才那么疼了。江川的手很大，很稳，把他的手整个包在里面，掌心的薄茧蹭着他的皮肤，有点痒，又有点麻。
他能感觉到那三个男生的目光一直跟在他们背后，像黏糊糊的蛛网，甩都甩不掉。但被江川这么拉着，他心里那点慌乱和害怕，竟然慢慢平息下去了。好像只要江川在身边，只要被他这么抓着手，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没那么可怕了。
走到下一个路口，拐过弯，那三个男生的影子终于从视线里消失了。江川的手松了松，但没完全放开，只是牵着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路边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地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因为距离太近而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江川的，哪个是他的。
他们刚才......林暮小声开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啥。
傻逼。江川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林暮忍不住笑了，嘴角弯起来，眼睛眯成条缝。他抬头看了眼江川的侧脸，路灯的光打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清楚，下巴上有层淡淡的胡茬，青黑色的。江川好像感觉到他在看他，转过头，皱了皱眉：笑啥？
林暮赶紧低下头，耳朵有点红，就是觉得......
觉得啥？江川追问，脚步没停。
觉得你说得对。林暮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江川嗤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手牵着手，走在铁北冬天的傍晚。路边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露出下面灰黑色的泥土。偶尔有车开过，溅起一片雪沫子，很快又被风吹散。
林暮偷偷抬眼看江川的手。江川的手很粗糙，掌心和指腹都有厚厚的茧子，是常年修车留下的。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盖边缘有点脏，洗不掉的机油渍嵌在里面，是林暮每天都能看到的样子。但现在被这只手牵着，林暮却觉得心里很踏实，比握着任何画笔都踏实。
快到维修铺那条巷口时，江川终于松开了手。林暮的手腕上还留着他手指的印子，有点红，带着点热意。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好像还能感觉到江川掌心的温度。
到了。江川指了指前面，江川维修铺的红漆招牌在昏黄的路灯下有点模糊，被风吹得响。
林暮点点头，加快脚步跟上去。铺子里的灯亮着，暖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江川掏出钥匙开门，一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柴油、机油和小太阳取暖器热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林暮熟悉的味道。
进来吧，外面冷。江川推开门，侧身让他进去。
林暮走进铺子，把书包放在马扎上，搓了搓手。小太阳取暖器还开着，橘红色的灯丝亮得晃眼，烘得周围的空气暖烘烘的。地上放着几辆待修的自行车，车座上落了点灰。工具台上，那个蓝色封面的数学课本还放在那儿，林暮昨天记的账还夹在里面，用个小铁片当书签。
江川把给父亲带的药放在窗台上，转身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他走到工具台边，拿起林暮昨天擦了一半的飞轮，看了看：还没擦完？
嗯，昨天太晚了。林暮赶紧走过去，拿起旁边的旧牙刷和柴油盆，我现在擦。
江川没说话，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开始拆一辆自行车的链条。铺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工具碰撞的叮当声，还有林暮用牙刷刷零件的沙沙声。风在外面呼啸，招牌被吹得哐当响，但铺子里却很安静，暖黄的灯光照着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不会动的画。
林暮低着头，认真地刷着飞轮上的油污。黑色的油泥顺着牙刷滴进盆里，盆底已经沉着厚厚的一层。他能感觉到江川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不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打量，而是很自然的、带着点温度的注视，像冬天里难得的太阳。
他突然想起刚才在路上被江川牵着的手，掌心的温度，指节的力度，还有手腕上留下的红印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他抬起头，看了眼江川的背影，江川正蹲在地上拆链条，肩膀很宽，后背有点弓着，是常年干活留下的习惯。
林暮低下头，继续刷零件，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