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盒子放在地上，30厘米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的尺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实。表面覆盖着一层不均匀的锈迹，像是给盒子穿上了一件斑驳的铠甲，边角处有明显的磕碰痕迹，凹进去一小块，露出底下深灰色的金属底色。盒子正面有个黄铜色的搭扣，已经失去了光泽，上面布满细密的划痕，一看就知道被反复开合过很多次。
林暮蹲在盒子前，好奇地打量着。他能闻到从盒子缝隙里透出来的味道，混杂着机油、铁锈和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金属特有的冷冽味道。
江川坐在小马扎上，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握住那个黄铜搭扣，轻轻一掰。搭扣发出一声轻响，有些干涩。他把盖子往上一提，又往前一推，盒子被打开了。一股更浓郁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林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盒子里铺着一层深蓝色的绒布，已经有些褪色，边缘磨得起了毛。绒布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小零件，密密麻麻，却又井然有序，一看就是被精心整理过的。
这些是...林暮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他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不敢轻易碰。
捡的，淘的，修东西换的。江川随口说着，手指在零件间轻轻划过，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贝。都是些能用的玩意儿。
林暮凑近了些，仔细看着。有指甲盖大小的齿轮，齿牙细密整齐，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有银色的轴承，中间的钢珠隐约可见，拿在手里应该能灵活转动；还有几个微型电机，小得可以握在掌心，带着细小的电线和插头。他数了数，大大小小加起来正好12件。
这些零件和江川平时修自行车、家电用的那些粗糙零件完全不同，它们更精密，更小巧，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的精致感。在这个破败的维修铺里，这个装满精密零件的铁皮盒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林暮的目光很快被一个零件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比拇指指甲盖稍大一点的小仪表，圆形的，银色边框，中间是一块小小的表盘，上面有一根红色的指针，表盘上印着细密的刻度，虽然看不清具体数字，但透着一股专业的气息。仪表后面有两根细细的电线，像是昆虫的触角。
这个是...林暮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小仪表。
万用表上拆下来的。江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不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上次收了个坏的万用表，主板烧了，但这个表头是好的。灵敏度很高，能测电流电压。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仪表拿起来，递给林暮。拿着看看，轻点，指针脆。
林暮赶紧双手接过，手指微微颤抖。仪表很轻，金属外壳冰凉，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没有毛刺。他轻轻晃动了一下，里面的红色指针跟着摆动起来，动作流畅，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韵律感。
真精致。林暮小声感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仪表，像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还有这个。江川又拿起一个小小的齿轮，齿轮中心有个小孔，他把齿轮套在小拇指上，轻轻一转，齿轮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声，在安静的维修铺里格外清晰。从旧手表上拆的，纯钢的，密度大，耐磨。
林暮看着那个飞速转动的齿轮，眼睛里闪着光。他突然想起自己速写本上画的那些锈蚀的齿轮，和眼前这个小巧精致的齿轮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留着这些做什么？林暮好奇地问，他把小仪表小心地放回原位，又拿起一个微型电机。电机外壳是黑色的塑料，上面有几个小小的散热孔。
好玩。江川的回答很简单，但语气里的兴奋却藏不住。有时候修东西累了，就摆弄摆弄这些玩意儿。他拿起那个微型电机，用两根手指捏住，另一只手从工具箱里翻出一节电池，把电机的两根电线分别搭在电池正负极上。
嗡——
微型电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声响，转速很快，江川的手指都跟着微微发麻。他把电机放在地上，它竟然自己了起来，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移动着，像一只迷路的小甲虫。
林暮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是他第一次在江川面前笑得这么放松，这么开心。
江川看着他笑，自己也咧了咧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用脚尖轻轻一挡，那个起来的电机就停住了，他弯腰把它捡起来，关掉电源。
还有这个齿轮组，江川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停不下来。是从一个坏了的录音机里拆的，一套三个，咬合特别好，转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把三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拿在手里，轻轻一拧，齿轮依次转动起来，动作精准而流畅。
林暮专注地看着他的手，看着那些齿轮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灵活转动。江川的手很稳，布满薄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油污，但就是这双手，能修理各种复杂的机械，也能如此轻柔地对待这些精密的小零件。
这个是...林暮指着一个银色的小零件，形状像个小小的涡轮。
涡轮蜗杆，江川立刻回答，从旧玩具车上拆的，能改变传动方向。他拿起涡轮和旁边一个细长的蜗杆，演示给林暮看，这样转，它就竖着转。
林暮看得入了迷，他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这些小小的零件在江川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个个充满可能性的精灵。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林暮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崇拜。
江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放下手里的零件，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拆多了就知道了。
他拿起那个铁皮盒子，把里面的零件一件件拿出来，给林暮讲解它们的来历、用途和特点。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和平日里那个冷漠、不耐烦的江川判若两人。
这个是摩托车里程表上的计数器，能记数字...
这个小弹簧是从老相机快门上拆的，弹性特别好...
这个是...
林暮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或者提出一两个问题。他发现江川谈起这些机械零件时，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而是一个对自己的爱好充满热情和自信的匠人。他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那些小零件，动作熟练而精准，眼神专注而明亮。
昏黄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堆满零件的工具箱上，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维修铺里很安静，只有江川略显急促的讲解声和零件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空气中的机油味似乎也没那么刺鼻了，反而和这些精密零件的金属气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林暮看着江川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灵活翻飞的手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他好像第一次真正走进了江川的世界，看到了这个坚硬外壳下柔软而炽热的内核。
他想起江川给自己的旧衣服，想起江川不动声色地帮他解围，想起江川笨拙地安慰他，想起江川此刻谈起这些小零件时眼里的光。这些画面在脑海里交织，让他心里某个角落变得柔软起来。
这个能做什么？林暮拿起一个小小的电路板，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电子元件。
还没想好。江川凑过来看了一眼，可能攒个收音机？或者报警器？他笑了笑，瞎琢磨。
林暮也笑了，他把电路板放回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摆好。挺好的。他轻声说，比修自行车有意思吧？
江川愣了一下，随即了一声：都一样，都是摆弄零件。但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时的不耐烦，反而多了一丝温和。不过...这些玩意儿，确实省心点。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讨价还价，不用为了几块钱和人磨嘴皮子。
林暮点点头，他懂江川的意思。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这些冰冷的金属零件反而成了最可靠、最能带来慰藉的东西。它们不会说话，不会评判，不会抛弃你，只要你用心对待，它们就会给你想要的回应。
这个小仪表，林暮又拿起那个让他第一眼就心动的零件，能送给我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还有一丝忐忑，怕江川不愿意。这显然是江川很宝贝的东西。
江川的讲解声戛然而止。他看着林暮手里的小仪表，又看了看林暮带着期盼的眼睛，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手，从林暮手里拿过那个小仪表。林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果然还是不愿意吗？
江川却把仪表翻了过来，指着后面的两个接线柱说：这个接线柱有点松，我给你焊紧点，不然容易接触不良。他单脚撑地，拿起拐杖，笃笃笃地跳到工具箱旁，翻出一个小小的电烙铁和一卷细焊丝。
林暮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光亮。他看着江川单脚站在工具箱前，小心翼翼地用电烙铁加热接线柱，动作专注而认真。受伤的脚踝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但他的侧脸却柔和得不可思议。
铁盒子里的零件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却奇异地温暖了这个寒冷的秋夜。林暮蹲在盒子前，看着那些精密的小零件，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知道，江川不仅送给了他一个小仪表，还向他敞开了自己的世界，那个充满了齿轮、轴承和梦想的，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拿起速写本，翻到最后几页，虽然纸已经很薄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把眼前的景象画下来。画那个专注焊接着小仪表的江川，画那个装满了精密零件的铁皮盒子，画这个灰暗世界里难得的光亮。
江川低着头，手里的电烙铁发出的轻响，细小的焊锡在接线柱上融化，凝固，形成一个小小的焊点。他的动作很稳，即使单脚站立，即使额角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林暮看着他，铅笔在纸上轻轻滑动，勾勒出他的侧脸，他的手指，他手里的电烙铁，还有那个小小的，闪着红光的指针仪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