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夜色裹着江南的湿冷,“醉仙楼”三楼临窗的雅间里,两盏孤灯映着满桌残肴。韩世忠攥着酒坛猛灌一口,烈酒呛得他剧烈咳嗽,银须上沾着的酒珠混着泪水滚落,砸在描金酒壶上,窗外是西湖边的灯火璀璨,可这繁华竟让他觉得刺目——曾几何时,他与岳飞、张俊三人在此痛饮,约定要直捣黄龙,如今却只剩满桌的唏嘘。
“我韩世忠一生抗金,守长江杀金贼,何曾这般窝囊过!”韩世忠喃喃地说,“如今某主动解了兵权换个枢密使的空壳子,见了秦桧要躬身行礼,遇着张俊要避着走——这哪里是功臣,分明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他说着突然哽咽,粗粝的手掌抹过脸,却越擦越湿,“我真想提刀闯金营,也比在这临安受气强!”
岳飞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杯中的酒晃出涟漪。他本想劝韩世忠,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压抑的抽气。十年北伐的心血在十二道金牌下化为泡影,杨再兴的忠骨还埋在小商桥,中原百姓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如今他困在临安,连岳云想回鄂州的心愿都不敢应允。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进酒杯里,他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口。
这时酒楼外一声高喝:“枢密使大人到!”店小二刚要迎客,却见张俊身着锦袍,带着几名亲眷立在楼梯口。他抬头瞥见临窗的岳飞与韩世忠,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曾经三人在此拼酒,张俊总说“要与二位兄长共守河山”,如今四目相对,却只剩尴尬。张俊的亲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换个地方,他愣了片刻,终究没敢上前,对着店小二摆了摆手,转身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酒楼。
“看见了吗?”韩世忠放下酒坛,声音沉得像铅,“当年在河北,他跟我称兄道弟,说要同生共死抗金。如今攀附了秦桧,连跟咱们打个招呼都不敢了!”他凑近岳飞,压低声音,“鹏举,你可得防着他!此人最是唯利是图,如果秦桧要动你,他定会当那把刀!”
岳飞刚要开口,就听见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张宪面色凝重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提着行囊的王贵,行囊上还系着岳家军的旧军旗边角。“大帅,韩将军。”二人躬身行礼,张宪的目光扫过满桌的泪痕与酒坛,瞬间便懂了几分。
“坐吧。”岳飞招手示意店小二添碗筷,“德升(王贵)明日就要赴福建了,今日咱们陪他喝几杯。”王贵坐下后,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苦笑道:“福建路山高水远,怕是再难与诸位并肩了。”他看向岳飞,眼中满是不舍,“将军在临安万事小心,岳家军的弟兄们还盼着您回去呢。”
酒过三巡,张宪突然放下酒杯,起身道:“将军,韩将军,我先回了。云儿年纪轻,在临安怕是会惹事,我得回去看着点。”他说话时眼神闪烁,岳飞知道他是担心岳云白日在朝堂拒赏的事引祸上身,也不挽留,只点了点头:“去吧,凡事多留意,有动静及时报信。”
张宪走后,王贵又敬了岳飞一杯。岳飞攥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斧留下的痕迹。“德升,你的性子太直,遇事容易冲动。”岳飞的声音带着叮嘱,“到了福建,少喝酒,少议论朝堂事,管好麾下的兵,别让人抓了把柄。”他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你带着,遇事冷静些。”
王贵接过玉佩,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起在颍昌城,自己赤膊上阵劈倒铁浮图战马时,岳飞在阵前喊“德升好样的”;想起朱仙镇烧粮后,二人在帅帐筹划总攻的场景。如今却要远走他乡,他重重点头:“将军放心,若有一日您要北伐,我王贵即刻带人马回来!”
夜色渐深,酒楼的客人渐渐散去。韩世忠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叹道:“当年演武之时,也是这样的月亮,那时咱们说要喝到迎回二圣。”
岳飞望着桌上的空酒坛,咽了口口水,只觉喉咙苦痛。
临别时,王贵提着行囊站在酒楼门口,对着岳飞与韩世忠深深一揖。街灯的光映在他的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岳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向西湖宅邸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