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那句“正好听得太清楚”像是一根细针,扎在他心上。
他知道,这世间所有的“正好”,背后都是不为人知的血泪与代价。
他未发一言,只伸出手,宽大的袖袍轻轻拂过她的肩头,将她因疾奔而微乱的鬓发拢至耳后,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这细微的触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安抚力量。
苏晚棠心头那股因识破阴谋而升起的冷冽杀意,竟被这指尖的温度悄然抚平了几分。
她抬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轻轻颔首。
无需多言,默契已成。
夜宴设在文枢堂前的露天广场上,百盏羊角宫灯高悬,将青石板地面照得亮如白昼。
学子与宾客们分案而坐,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然而,这繁华之下,笙歌未起,一股夹杂着草木腐败气息的寒风已悄然掠过每个人的面颊,让人无端地打个寒噤。
苏晚棠由顾昭珩引着,缓步入席。
她看似随意地挽着他的袖角,姿态亲昵,实则指尖正一下下轻抚着腕间那根红色的护魂绳。
自昨夜钟响第二声后,她识海深处那盏沉寂的金焰灯便如被风吹拂的烛火,隐隐躁动,这根顾昭珩亲手为她系上的绳结,成了她此刻唯一能触摸到的安宁。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顾昭珩身侧,视野极佳。
借着侍女上前奉茶的间隙,她看似无意地抬眸,目光却如利剑般扫过全场。
很快,她的视线便定格在廊下几盏悬挂的宫灯上。
那几盏灯,焰色竟不是明亮的橘黄,而是透着一股诡异的幽紫。
灯笼下方的铜制底座上,用比发丝还细的刻刀,雕着一圈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符文的样式,与昨夜在藏书阁被毁掉的那只镇声铃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苏晚棠的心猛地一沉,她凑到顾昭桓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看到那几盏紫灯了吗?有人把‘引魂灯’改成了更隐蔽的挂灯,混在了这里……他们在等一个信号,一个能让所有灯同时发作的信号。”
顾昭珩的视线顺着她的指引望去,眸光瞬间冷冽如冰。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就在此时,书院的周先生走上高台,清了清嗓子,正欲按照惯例开席致辞。
“当——!”
一声巨响,突兀地从远处的钟楼传来!
第三声!
这一声与前两响截然不同,不再是悠远绵长,而是短促、沉闷,仿佛一面巨大的葬鼓被重锤猛地敲响,震得每个人心口发麻,耳膜嗡嗡作响。
刹那间,异变陡生!
坐在前排的一名学子猛然从席间站起,正是那日曾与苏晚棠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四郎。
他双目瞬间翻白,只剩下骇人的眼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竟像是数人同时开口,声音重重叠叠,分不清男女老少。
“还我命来!”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一把抄起案几上用来切生鱼片的银刀,状若疯魔地朝着台上的周先生直扑过去,“你们都听见了!你们都听见了为什么不救我!”
“啊——!”
离他最近的几名学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推倒桌案,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
丝竹碗碟碎裂一地,原本井然有序的夜宴瞬间化作一片惊恐的混乱。
周先生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竟连躲闪都忘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玄色身影如离弦之箭,瞬间从席间跃出!
顾昭珩一步便跨至台前,宽大的袖袍猛地一甩,一条乌沉沉的玄铁软链“唰”地一声疾射而出,精准无比地缠住李四郎的脚踝,用力一扯!
李四郎惨叫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手中的银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钉在不远处的廊柱上,兀自颤动不休。
“按住他!”顾昭珩声如寒冰,早已候在一旁的王府侍卫立刻蜂拥而上,用早已备好的绳索将拼命挣扎的李四郎死死捆住。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一道纤细的身影已然蹲在了李四郎的身侧。
苏晚棠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顾昭珩吸引,快如鬼魅地从自己繁复的发髻中抽出三枚早已开光的铜钱。
她毫不犹豫地咬破右手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以血为引,以指为笔,在李四郎身下的青石板上,飞速画下一个繁复而古朴的“三才锁魂图”。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锁!”
她低声念咒,三枚铜钱被她屈指弹出,分别落在阵图的“天、地、人”三才之位上,发出一阵清越的嗡鸣,仿佛三道无形的枷锁,将李四郎困于阵图中心。
铜钱之上,淡淡的金光流转,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那股狂躁暴戾的阴气。
然而,苏晚棠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只见李四郎的嘴角,开始缓缓溢出漆黑如墨的血丝,他的脖颈两侧,竟浮现出蛛网一般细密的青色纹路,还在不断向外蔓延。
她心头剧震,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这不是简单的怨魂附体……他的身体里,被硬生生塞进了不止一个人的魂魄!
这是“共魂阵”!
他们在用活人当成容纳无数残魂的容器!
就在她惊骇之际,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人群中,负责添酒的婢女小桃,以及另外十几名仆役、学子,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缓缓抬起头,眼神变得与之前的李四郎一般无二,空洞,灰败,直勾勾地望向广场中央的同一方向。
紧接着,他们张开嘴,口中开始同步背诵起一段诡异至极的祭文,音调平板,毫无起伏,汇聚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声。
“……以声为祭,以魂为引,聆听世间,万念归一……”
随着这诡异祭文的响起,悬挂在半空中的百盏宫灯开始剧烈摇曳,灯影在地面上疯狂扭曲、拉长,最终竟在广场上空,渐渐凝聚成一只巨大无比的耳廓虚影!
那虚影由无数光影构成,半透明地悬浮着,仿佛有某个看不见的恐怖存在,正在通过它,“聆听”着这场由活人献祭的盛宴。
苏晚棠只觉得心口一阵滚烫,仿佛有烙铁贴了上来!
她体内那些与生俱来的卦门血脉,那些沉睡的卦纹,在“共魂阵”与“听世灯”的双重刺激下,竟不受控制地自行流转起来!
“嗡——”
一道温润却不容抗拒的金色光芒,猛地从她眉心迸发而出!
那金光并非利器,也无杀气,而是化作一层薄纱般的光晕,以她为中心,向着四周柔和地扩散开去。
金光所照之处,奇迹发生了。
那十几名被控制的仆役学子中,有数名受控程度较轻的人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从噩梦中惊醒,口中的祭文戛然而止,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眼中那层骇人的灰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与恐惧。
在那金光最盛的一刹那,苏晚棠的肩头,一个披着朦胧光纱的少女虚影一闪而逝,祂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是用那不存在的手,轻轻抚了抚苏晚棠的肩膀,随即如烟般消散。
清魂微光灵!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场中的混乱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周先生到底是见过些世面,他强作镇定,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宣布夜宴提前结束,命人疏散宾客,并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混乱的人群中,宴会执事赵管事不着痕迹地蹲下身,借着查看李四郎状况的由头,枯瘦的手指极其隐蔽地从李四郎散乱的衣领夹层里,捻出了一枚已经碎裂的、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铃铛残片,迅速藏入了宽大的袖中。
他抬起头,阴鸷的目光穿过人群,死死锁定了正被顾昭珩护在怀中,脸色有些苍白的苏晚棠。
当他看到她眉心那尚未完全敛去的淡淡金痕时,眸底深处闪过一丝贪婪与狂热。
卦门血脉……竟能引动“听世灯”的本源之光?
他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冷笑。
定王殿下怕是还不知道,他费尽心机护着的这位侯府嫡女,根本不是什么麻烦,而是赵王殿下踏上那至高之位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枚“钥匙”。
夜风骤然转急,卷起地上破碎的灯笼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苏晚棠靠在顾昭珩怀里,强行压下体内翻涌的气血,心中却警铃大作。
远处那高耸入云的钟楼,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
那足以震碎人心的第四声钟鸣,已在无声的黑暗中,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