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林海如墨,古木虬枝交错,将天光割裂成破碎的金斑。腐叶与湿土的气息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妖异,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熊和共背着玄尘子,每一步都踏得极深。师父枯槁的身躯轻得让他心头发慌,唯有颈间那枚暗紫玄龟养魂佩,仍固执地散发着温润星辉,如同风中残烛,护住最后一线生机。柳轻烟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虚浮——强行催动本命丹火的后遗症仍在啃噬着她的根基。她紧抿着唇,目光如警惕的母鹿,不断扫视着四周幽暗的丛林。
自那日从凌无锋剑下侥幸遁入山隙,他们已在这万妖山脉的边缘地带亡命奔逃了十余日。枯骨道人的爪牙如影随形,几次险险追上,皆赖熊和共凭借养魂佩稳固的神识与《形意观神法》淬炼出的超凡感知,才得以遁入更险僻的路径躲过。然而,连续的奔逃与心神紧绷,让他本就重伤的躯体雪上加霜,轮转之力运转滞涩如陷泥潭,灵力恢复缓慢得令人心焦。柳轻烟更是近乎油尽灯枯,全凭一股意志强撑。
“翻过前面那道山脊…应就能离开万妖山脉,进入人族地界的缓冲带了…”柳轻烟喘息着指向前方。那道山梁林木略显稀疏,却异常陡峭,几缕稀薄的灰雾如同垂死的纱幔缠绕其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死寂。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进入人族地界,至少能让枯骨道人的爪牙有所顾忌。
熊和共抬眼望去,混沌暗金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本能的警觉。识海中的龟甲碎片沉寂无声,并未示警,但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直觉,却在尖锐地提醒他——那片灰雾笼罩之地,绝非善地。
“绕过去。”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绕?”柳轻烟一怔,看向那陡峭山梁,“绕行至少需多耗费两日…师父他…”她的目光落在熊和共背上气息奄奄的玄尘子身上,忧焚之色溢于言表。时间,此刻就是师父的性命!
熊和共沉默。他何尝不知时间紧迫?但背上师父的安危,身边轻烟的性命,容不得半分侥幸。他目光再次锁住那片灰雾,神识虽受重创,仍强行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意念,如触角般小心翼翼探向山梁。
意念离体不过丈许,便撞上一道无形的阴冷屏障。那屏障并非实体,却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吞噬精神的诡异力量!熊和共的神识刚一触及,便如坠冰窟泥沼,一股直刺魂髓的阴寒伴随着无数混乱的哀嚎与怨毒低语瞬间涌入!
“哼!”他闷哼一声,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急忙收回神识。识海中,那三寸小龙与巨熊虚影不安地低吼着。
“有古怪!”熊和共眼神凝重如铁,“那雾…能蚀人神魂!”
柳轻烟闻言,美眸一凝,也尝试放出微弱的灵觉。灵觉甫一触及山梁边缘的灰雾,她便娇躯剧颤,如遭毒噬,灵觉瞬间溃散,俏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惊悸:“好…好阴毒的气息!像是…无数怨魂被强行拘禁于此地的哀鸣!”
两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底的沉重。绕路,已成必然。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欲投向侧面更显崎岖阴暗的密林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似婴儿夜啼,又似女子哀泣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山梁另一侧的密林深处飘来。声音凄婉哀绝,带着一种钻入骨髓的悲伤与无助,在这片死寂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柳轻烟脚步下意识一顿,循声望去,医者本能让她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那哭声太过真实,太过绝望,直指人心最柔软处。
“别听!”熊和共低喝,声如闷雷,带着一股震慑心神的力道,“是惑神魔音!紧守灵台!”
柳轻烟悚然一惊,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冷汗已湿透重衣。方才那一瞬,她的心神竟险些被那哭声彻底牵引,几乎要不由自主地迈向那死亡山梁!
就在此时,那呜咽声陡然一变,化作一声撕裂耳膜的惨嚎!
“救命啊——!!!”
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濒死的极致恐惧!紧接着,一道踉踉跄跄、浑身浴血的身影,猛地从山梁侧面一片茂密荆棘丛中冲出!
那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猎户,满脸血污,眼神涣散,只剩下纯粹的惊恐。他一条手臂软软垂落,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指缝间黑红色的血液不断渗出。他看到熊和共二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哭喊:“救…救我!有…有怪物…吃人!吃人啊!!”他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奔来,身后的荆棘丛剧烈晃动,仿佛真有可怖之物在追逐。
场景逼真得令人窒息!气息奄奄!求救者那绝望的神情,血液的腥气,甚至连荆棘晃动的轨迹都天衣无缝!
柳轻烟的心瞬间被揪紧!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的本能几乎要压过理智!她下意识便要迈步上前。
“站住!”熊和共的厉喝如炸雷般响起!他一步跨前,将柳轻烟严实挡在身后,混沌暗金的眼眸如冰刀般死死锁住那奔来的“猎户”!识海深处,龟甲碎片猛地一震!一股极其隐晦却无比清晰的致命警兆,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神!
不对!
那“猎户”流出的血,腥味中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腐臭!绝非活人鲜血!
他奔逃的姿态看似狼狈,但每一步的力道、落点,都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规律!
最关键的是,熊和共那经《形意观神法》千锤百炼的神魂,对精神波动异常敏锐!他从这“猎户”身上,感受到的绝非濒死的恐惧与求生欲,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贪婪戏谑的恶意!如同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陷阱!这是针对神魂感知与人性弱点的致命陷阱!
“滚开!”熊和共暴喝,右拳紧握,残存的轮转之力催动惨烈撼山拳意,化作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狠狠撞向那“猎户”!
然而,为时已晚!
那“猎户”奔至熊和共身前数丈,脸上那惊恐绝望的表情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笑意!他猛地停步,身体如同充气般诡异地膨胀、扭曲!
“桀桀桀…好警觉的小虫子!可惜…太迟了!”
刺耳的怪笑声中,“猎户”的身体“噗”地炸开!没有血肉横飞,只有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粘稠如墨的灰黑色雾气喷涌而出!雾气翻滚,如活物般瞬间弥漫数十丈范围,将熊和共、柳轻烟连同背上的玄尘子,彻底吞噬!
呜——!
阴风怒号!灰黑雾气翻滚,瞬间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光线与声息!雾气之中,无数扭曲、狰狞、半透明的怨魂面孔浮现,发出直击神魂的无声尖啸!熊和共与柳轻烟只觉头颅如遭重锤,眼前发黑,识海如同被投入沸腾的油锅,剧痛翻腾!
“噬魂阴煞阵!起!”一个阴冷、干涩、如同枯骨摩擦的声音在浓雾深处响起。
轰隆!
地面剧震!四周灰黑雾气瞬间凝实,化作四面高达数十丈、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惨白骨墙!骨墙之上,无数怨魂挣扎咆哮,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与侵蚀神魂的恐怖波动!头顶亦被翻滚的灰雾封死,形成一个巨大的、囚笼般的惨白空间!
他们,已深陷绝阵!
“欢迎莅临,我亲爱的血食…”骨墙正前方,浓雾向两侧分开。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人身材矮小枯瘦,套着一件宽大无比、绣满扭曲鬼脸的惨白袍服。袍服空空荡荡,仿佛罩在一具骷髅架上。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五官、只刻着一只巨大、流淌着血泪独眼的惨白面具。面具之下,两点猩红的光芒在眼洞位置闪烁,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他手中,握着一杆丈许长的黑色幡旗。幡旗非布非帛,材质如同某种生物的鞣制人皮,表面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色光泽。幡杆顶端,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不断搏动、散发出浓郁怨毒气息的黑色心脏!无数细密的、半透明的怨魂丝线从心脏中延伸而出,连接着四面骨墙上的怨魂,如同操控傀儡的致命提线!
一股阴冷、粘稠、带着吞噬一切生魂渴望的恐怖气息,如同瘟疫般从这白袍人身上弥漫开来,牢牢锁定阵中三人!其威压之强,赫然是金丹期大圆满!而且,是专修神魂、诡谲阴毒的魂道巨擘!
“噬魂教…分坛主…”柳轻烟声音发颤,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眼中充满了绝望。噬魂教,修真界臭名昭着的邪道宗门,专司吞噬生魂、炼化怨煞的阴毒功法!落入其手,下场比形神俱灭更凄惨百倍!
“桀桀桀…一个重伤垂死的老金丹…一个根基受损的小金丹…还有一个神魂纯净、细皮嫩肉的小女娃…”白袍面具人——噬魂分坛主,猩红的独眼贪婪地在三人身上舔舐,目光最终钉在柳轻烟身上,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面具,“啧啧…好精纯的丹道神魂!真是天赐的…大补之物!”
他手中那杆恐怖魂幡微微一晃。
呜嗷——!!!
四面骨墙之上,无数怨魂同时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啸!肉眼可见的灰黑色音波如同实质的死亡潮汐,瞬间席卷整个骨牢!这音波无视肉身防御,直摧识海!
“啊!”柳轻烟首当其冲,抱头痛呼,只觉无数冰锥狠狠扎入脑海,神魂如同被撕裂!她刚刚凝聚的一丝灵觉瞬间溃散,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
熊和共亦是身体剧震,识海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沸腾!那三寸小龙与巨熊虚影发出痛苦的咆哮,在龟甲玄光的守护下苦苦支撑!他背上的玄尘子,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养魂佩的星辉剧烈波动,仿佛风中残烛!
“便先拿你这小女娃开胃!”噬魂坛主怪笑一声,枯爪般的左手隔空对着柳轻烟猛地一抓!
嗤嗤嗤!
柳轻烟身周的空间瞬间扭曲!五道由纯粹怨魂之力凝聚的惨白鬼爪凭空出现,带着刺骨的阴寒与禁锢神魂的力量,如同五条毒蛇,直取她的天灵盖!一旦抓实,神魂瞬间便会被扯出吞噬!
“轻烟!”熊和共目眦欲裂!他距离柳轻烟尚有数步,救援已是不及!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自身识海欲裂的剧痛,强行催动《形意观神法》!意念疯狂凝聚!
识海之中,那巨熊虚影仰天咆哮!浑厚惨烈、守护至亲的意志被激发到极致!
“吼——!”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精神冲击,混合着熊和共的怒吼,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撞向那五道夺命鬼爪!
轰!
精神层面的猛烈碰撞!五道鬼爪被这蕴含守护意志的冲击撞得微微一滞!
就这刹那的迟滞!
柳轻烟强忍神魂撕裂的剧痛,求生的本能爆发!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微弱丹火本源的精血喷在双手之上!
“丹霞…护心焰!”她嘶声娇叱,双手结印,不顾经脉欲裂的痛楚,强行催动最后一丝丹道本源!一点微弱却无比凝练、带着纯净守护意志的赤金色火苗,在她双掌之间骤然亮起!
火苗虽小,却蕴含着克制阴邪的纯阳之力!
噗噗噗!
那五道被阻滞的惨白鬼爪,抓在这赤金火苗之上,如同残雪遇初阳,发出“滋滋”声响,瞬间消融大半!残余的力量依旧狠狠抓在柳轻烟双肩,留下五道深可见骨、黑气缭绕的恐怖伤口!
“啊!”柳轻烟惨呼一声,身体如同断翅的蝴蝶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骨墙边缘,鲜血染红了惨白的骨壁,气息瞬间萎靡到极致,双肩伤口处黑气蠕动,不断侵蚀着她的生机与神魂!
“轻烟!”熊和共心胆俱裂!轮转之力不顾一切地在体内奔腾,就要冲过去!
“自身难保,还妄顾他人?”噬魂坛主那如同枯骨摩擦的阴冷笑声响起。他手中黑色魂幡猛地一摇!
“万魂噬心!”
嗡——!
幡杆顶端那颗搏动的黑色心脏骤然爆发出刺目乌光!四面骨墙之上,密密麻麻的怨魂如同得到了血腥的指令,瞬间脱离了骨墙,化作无数道灰黑色的怨魂洪流,发出震魂裂魄的尖啸,如同决堤的黑色冥河,铺天盖地朝着阵中唯一的“大餐”——熊和共和他背上的玄尘子,疯狂扑噬而来!
这些怨魂,每一道都凝聚着生前的痛苦、怨恨、绝望,化为最恶毒的神魂攻击!它们无视熊和共强悍的肉身,如同无形的跗骨之蛆,疯狂钻向他的眉心祖窍,试图撕开他的识海,啃噬他的神魂本源!更有无数怨魂扑向玄尘子,冲击着养魂佩那摇摇欲坠的守护光华!
熊和共瞬间如同坠入亿万怨魂撕咬的炼狱!识海之中,龙形熊影在龟甲玄光守护下疯狂搏杀,轮转之力碾灭一道道扑来的怨魂,但怨魂数量无穷无尽!每一次扑杀撕咬,都带来灵魂层面的凌迟之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幻象丛生,仿佛看到无数惨死的冤魂在向他索命!背上的玄尘子,身体剧烈抽搐,养魂佩的星辉在怨魂冲击下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桀桀桀…挣扎吧!痛苦吧!你们的恐惧与绝望,是怨魂最美味的食粮!”噬魂坛主立于骨牢之外,猩红的独眼闪烁着残忍兴奋的光芒,欣赏着猎物在魂幡下痛苦哀嚎的景象。
熊和共双目赤红,牙关紧咬,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识海在亿万怨魂的冲击下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龟甲玄光和三寸小龙、巨熊虚影的光芒被压制到了极限。背上是师父微弱的生机,身旁是重伤垂死的轻烟…绝境!比面对凌无锋时更令人绝望的绝境!
就在他神魂即将被怨魂洪流彻底吞没、意识陷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刹那——
嗡!
怀中,那块贴身收藏的“形意通神”黑色残碑,骤然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一股苍凉、雄浑、带着破灭轮转意志的古老气息,透过残碑,无声无息地渗入他即将崩溃的识海!
这股气息,如同投入沸腾油锅中的一滴定海神珠,瞬间在熊和共混乱狂暴的识海中,开辟出一小片绝对“静止”与“沉重”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