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仿佛从未变过。朱雀大街依旧车水马龙,坊市喧嚣如沸,承平气象掩盖了暗流的涌动。唯有当一辆风尘仆仆、样式朴素的青帷马车缓缓驶入城门,守城卫兵看清车辕旁那个青衣清冷、容颜绝世的女子时,才在惊愕中骤然意识到——三年前那场惊天血案的主角,回来了。
莫锦瑟拒绝了将军府的迎接,亦未踏足象征着她过往身份的平南王府。她在相对清静的崇义坊购置了一座三进小院。宅邸简洁干净,唯有几株新植的翠竹在初春的风中微曳,透着与主人气质相符的清冷孤绝。碧城默默打点着一切,这忠心耿耿的丫鬟跟随她流放南疆,历经风霜血火,亦见识过小姐在最黑暗处的挣扎沉浮,眼神中除了担忧,更多了一份风雨磨砺出的坚韧。
马车甫一停稳,碧城便急切地递上一张烫金拜帖:“小姐,方才有人送至门口的,是……乐阳公主殿下。”
莫锦瑟接过,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纸上繁复华贵的纹样。她没有打开,只是唇边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冰刃滑过寒潭:“乐阳?”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历经生死磨砺后的漠然:“让她等着。”抬眸看向碧城,那双比星辰更亮、却也更加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光:“想要跟我联手?”她的指尖随意一弹,那精美的拜帖如同废纸般飘落在地。“她……也得先拿出点让我看得上眼的诚意来。”
碧城看着小姐这副截然不同往昔的模样——那份曾经敛于内、隐于形的深沉算计,此刻已然褪去所有温婉含蓄的伪装,化作举手投足间毫不掩饰的锋芒与压迫感。这不是轻浮的张狂,而是一种洞悉规则后、敢于掀翻棋盘的决绝,一种搅动这大晟王朝沉疴死水的宣言。
碧城压下心头不安,轻声问:“小姐,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莫锦瑟抬眼,目光穿透马车小窗,落在遥远的天际线上那巍峨壮观的汉白玉高台轮廓。“朱雀台。”
“朱雀台?!”碧城心头猛地一跳,“那里……那里人多眼杂!您刚回京,还未面圣……此去岂不是会让所有人……”
“我回来的事,”莫锦瑟淡淡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你以为还需要我去宣告么?怕是在我踏进长安城第一步,该知道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她微微侧首,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眸凝视着碧城,仿佛能看透人心:“藏?藏着做什么?”她轻嗤一声,带着一丝嘲弄:“既然回来了,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该在的地方。”“让这潭水……彻底浑浊起来。”
她的语调平稳,却让碧城莫名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商量,是命令。碧城清楚地看到小姐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宽大的青衣袖口随着马车的颠簸滑落几分,露出小半截雪白的手腕——上面清晰可见的、交错纵横的淡粉色疤痕,如同丑陋的蛛网盘踞其上!那是在南疆无数个被心魔吞噬的夜晚留下的印记,是躁郁症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碧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心仿佛被揪紧。她知道,小姐心中的伤,远比这些疤痕更深。如今的平静,不过是强行封存风暴的堤坝。而她无法摆脱的酗酒习惯,便是在堤坝摇摇欲坠时唯一的麻药——一旦失去,万虫噬心般的煎熬足以让她再度濒临崩溃。
朱雀台高耸入云,依旧是长安登高赏景的胜地。人声鼎沸,衣香鬓影。
莫锦瑟拒绝了碧城递来的幕篱面纱,径自下了马车。她一身素净的青衣,在满眼鲜亮的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如遗世独立的幽兰,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惊鸿一瞥!她的容颜较三年前更加清绝冷艳,褪去了少女的清甜,沉淀下岁月磨砺后的冰雪般剔透的美。这种美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尤其是那双眼眸——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洞若观火般扫过人群,冰冷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一时间,周围竟出现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哎呀!”一声惊呼传来。一个身着崭新七品官服的年轻官员,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文书,显然被这骤然夺目的容光所慑,心神剧震之下,脚下一滑,手中的卷宗“哗啦”一声撒落满地!
莫锦瑟目光微动,脚步未停,却自然而然地在经过他身旁时俯身。她动作迅捷而利落,仿佛做过千百遍,无声而精准地将散落的卷宗一一拾起,整理成摞。姿态优美,不染半分尘嚣。
“谢……谢谢姑娘!”年轻的刑部郎中李淳手忙脚乱地接过,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连声道谢。当他惊魂稍定,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这位出手相助的“姑娘”时,目光瞬间凝滞!
眼前是一张怎样的容颜?仿佛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灵秀光华!肌肤赛雪,眉目如画,清冷得如同月宫仙子,那份淡漠疏离之下,又蕴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致命吸引力!李淳的心脏从未如此疯狂地跳动过,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来!他怔在原地,呼吸都忘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盘旋:世间……竟真有这般……仙子?!
莫锦瑟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带着碧城,旁若无人地朝上行的石阶走去。那翩然而去的青色背影,在李淳心中烙下了一道永生难忘的、惊心动魄的印记。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带着几分调侃的清朗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力量拍在李淳肩膀上,将他从失神中惊醒。
李淳猛地回神,回头便对上两道目光。
一人身着绯色三品孔雀补子官袍,面容温雅俊朗,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礼部侍郎莫云从。
而另一人——李淳瞬间如同被冰水泼过,浑身一僵——那人身着深绯色麒麟补子官袍,身形挺拔如青松,面容英俊无俦,尤其一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万里冰封的寒霜,淬着生人勿近的戾气。正是他敬畏如虎、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刑部尚书——宋麟!
“下官……下官见过莫侍郎!见过……宋尚书!”李淳慌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难掩的紧张。
“免礼。”莫云从笑着摆摆手,目光在略显慌乱的下属和周围尚未完全散去、对着莫锦瑟背影指指点点的零星目光中扫过,“慌什么呢?刚才怎么了?”他顺着李淳之前的视线方向望去,只看到熙攘人群,并无特别。
“没……没什么,就是文书掉了,有位……有位仙子姑娘好心帮我捡起来……”李淳低声解释,脸上红晕未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再次投向那青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仙子?”莫云从看他这副情窦初开的呆愣模样,不禁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啧啧,少年慕艾人之常情,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仙子’呢?什么样的姑娘能把咱们新科俊彦迷成这样?”
李淳急切地想要辩解:“不是……侍郎大人!是真的!那位姑娘她……”
“够了!”一道冰冷刺骨、如同刮骨钢刀的声音骤然响起!
宋麟的目光甚至没有分毫偏移,依旧直视前方空旷的石阶,仿佛那里有他亟待追查的要犯。他那张俊美却如冰雕石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噬人的寒冰:“本官的时间,不是用来听这些无知妄语。”他的视线终于冷冷地瞥了一眼李淳,那眼神如实质的冰锥,刺得李淳头皮发麻,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你手头的卷宗,明早之前必须复核完毕,若有半分差池——休怪本官无情!”
丢下这句冰冷的话语,宋麟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径自向山上走去。他颀长的背影挺拔孤绝,每一步踏在石阶上,都仿佛敲击着无形的冰面,释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莫云从看着妹夫(虽然和离,他却始终未曾改口)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年了,这位妹夫的心门始终为南疆的妹妹紧闭,将所有的思念与苦痛都化作了对公事的严苛与对旁人的冰寒。在这位“玉面阎罗”手下当差,李淳的日子可想而知。
李淳心中叫苦不迭,想到自己在刑部衙门里被这位冷面尚书支配的恐惧,后背瞬间又是一层冷汗。他收回望向那“仙子”的目光,认命般抱紧了怀中的卷宗。仙女固然惊艳,可眼前的现实更为冷酷。
朱雀台顶上,宽阔的平台清风猎猎。“世子妃?!您……您真的回来了!”一声带着颤抖的惊呼传来。朱雀台的管事李海,一个精明的老人,正指挥着仆役布置观景台,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正拾级而上的青色身影。他激动地快步上前,眼眶瞬间湿润,下意识地躬身行礼:“老奴……老奴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莫锦瑟脚步未停,清冷的眸光扫过李海,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力量:“李管事慎言。”她的目光转向远处繁华的长安城景,语气淡漠如初:“那道将我定为庶人、与平南王府世子宋麟彻底和离的诏书,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颁行天下的铁律!”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李海脸上,锐利得让他不敢直视:“如今,你可称我为‘莫大小姐’,或陛下新赐的正三品官职——莫侍中!”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将过往的身份彻彻底底地切割开来,不留一丝温情的余地。
李海猛地僵住,如同被钉在原地,一股寒意在心底蔓延。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得深深低下头,声音艰涩地改口:“是……老奴糊涂了……莫大小姐恕罪……”心中却是苦涩翻涌。她竟然……连这最后一点与世子爷的牵扯都要如此决绝地抹去吗?
“嗯。”莫锦瑟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他。李海强压心中异样,赶紧问道:“您此番来,可还是老地方?听雨轩那边早已备好……”
“不去听雨轩。”莫锦瑟直接打断他,目光扫过人声鼎沸的主台,“寻个清净些的位置,就在这大堂。”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随意。“听雨轩”是当年宋麟专为她在朱雀台独辟的幽静雅间,承载了太多两人独有的回忆。如今她避之不及。
“大……大堂?”李海愕然抬头。这主台虽然位置极佳,但也是最热闹最显眼的地方,汇聚着长安城的勋贵名流、官宦子弟。她刚回京,尚未面圣,此刻选择坐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看了看莫锦瑟平静中带着冷意的眼神,瞬间明白了:她就是要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心中暗叹,脸上却不敢有半分迟疑,立刻道:“是是是!老奴这就安排!这就安排!”他心中清楚,世子爷三年来一直保留着听雨轩的原样,日日命人精心打扫,期盼着女主人归来的日子。可如今……唉。
很快,在大堂靠近栏杆却相对僻静的一角,一张雕花茶案被安置妥当。莫锦瑟施施然坐下。“李管事。”“老奴在!”“点心……按以往常备的那几样即可。”莫锦瑟顿了顿,补充道,“但要加上马蹄酥、如意云卷,再来一壶……”她的目光掠过桌上空置的杯盏。“……酒。”
“酒?!”李海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自己听错了!谁人不知三年前的莫锦瑟清冷自持,别说饮酒,连宴会上的果子露都浅尝辄止!如今……她竟然当众要酒?!还在这天子脚下的朱雀台?!
莫锦瑟抬眼,那双澄澈却冰寒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怎么?有问题?”明明声音不大,那无形的压力却让李海额头瞬间冒汗!“没!没有!绝对没有!”李海慌忙摆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应下,“马蹄酥!如意云卷!酒!都有!都有!马上就来!您稍候!”
碧城看着李海的狼狈样,默默走上前,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面额不小的银票,递到李海面前:“李管事,这是今日的茶点酒水费用。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清晰,“我家小姐下次再来,要登天阕阁。”
天阕阁!那是朱雀台视野最绝、陈设最奢、也最为人追捧的顶级包间,非位极人臣或皇室贵胄不能入,通常需提前数月预订!
李海手捧着那叠滚烫的银票,只觉得脑门子嗡嗡作响。收?不收?收了得罪世子爷(毕竟以往都是记世子爷账上);不收……眼前这位姑奶奶可明显是冲着掀桌子来的!这钱,怕是烫手山芋!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化作一句:“是!是!多谢莫大小姐!天阕阁……老奴一定留心!”他心里打定主意,这钱先收下,回头立刻原封不动地给世子爷送去!
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香气醇厚的上等佳酿很快奉上。
碧城侍立一旁,看着莫锦瑟挥了挥手让她自便,便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
莫锦瑟看也未看那些往日或许能引起她一点兴致的点心。她的视线越过精巧的瓷碟,落在其中两样松软可爱的马蹄酥和如意云卷上——那是她那个曾经像小太阳般活泼的六妹莫时雨……最爱吃的。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然攥紧心脏!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流泪。只是提起酒壶,动作平稳地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清澈透明的酒液。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杯中微漾,倒映出她冰冷而绝美的容颜。
她端起酒杯,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火焰滚入喉间,一路灼烧至肠胃深处!这强烈的刺激却奇异地短暂麻痹了心头的剧痛,带来一阵扭曲的快意。她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昔日景象——在那片盛开的桃花林中,莫时雨不顾形象地一手拿着一个滚烫的马蹄酥,被烫得直吐舌,又舍不得放下,还要含糊地嚷着:“大姐你也尝尝嘛!可好吃了!”“慢点吃,小心烫……”她那时无奈又宠溺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风中。
“时雨……”莫锦瑟无意识地、极轻微地呢喃出声,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精致的点心。“……你……吃慢点……”
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指尖的冰凉透过点心传到心底。
身后的碧城听到这声低语,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她慌忙低下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声逸出,泪水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冰凉的地砖上。她知道,大小姐又在想六小姐了……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这道伤,从未愈合。烈酒,不过是让这道伤在短暂的麻木中……看起来不那么鲜血淋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