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回到洗墨池边时,天色已近黄昏。禁地深处的光线本就晦暗,加上外界灵气稀薄带来的沉滞感,使得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暮色之中,连那墨黑的池水都仿佛失去了光泽,变得更加死寂。
他步履略显匆忙,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打破了此地的凝滞。手中捧着一卷明显刚被取下、还带着陈旧尘土气息的厚重兽皮卷,以及几片边缘泛黄、墨迹深浅不一的零散竹简。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眉头深锁,眼底是掩不住的惊疑与深忧。
“兄长?”蓝忘机一直保持着警惕的姿势,怀中魏无羡依旧昏睡,只是眉心那淡红的印痕似乎褪色了些许,呼吸依旧微弱但平稳。他敏锐地察觉到蓝曦臣情绪的异常。
蓝曦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快步走到近前,再次确认了魏无羡的状况,见他暂无恶化,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将手中的兽皮卷和竹简小心地放在一旁相对干燥的岩石上,自己也席地坐下,揉了揉眉心,显露出罕见的疲惫。
“找到了些……东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方才的翻阅耗费了大量心神,“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可能还要复杂。”
蓝忘机的心沉了沉:“兄长请说。”
蓝曦臣指向那卷厚重的兽皮卷:“这是初代先祖‘蓝安’真人的部分手札副本,记载的多是建立云深不知处、勘定地脉、布置禁制等事,其中提到了这‘洗墨池’。”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兽皮卷上一处字迹已然有些模糊的段落,“先祖蓝安真人提及,此地原是一处罕见的‘地阴煞眼’,煞气冲霄,不利生灵。他观此地脉走向特异,煞气虽烈,却隐有‘归藏’、‘凝滞’之象,遂以大神通引地底寒泉,调和异种‘玄墨晶砂’,布下‘洗墨’禁制,非为涤荡心魔,实则是……为了‘镇压’和‘转化’此地阴煞,兼以封印某件‘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蓝忘机目光一凝。
“手札中语焉不详,只说是‘天外遗落,蕴含异力,恐非此界应有,久置恐生祸端’。”蓝曦臣缓缓道,“蓝安真人将其封于池底,借地阴煞气与‘玄墨晶砂’的‘凝滞’特性,双重禁锢,并设下禁制,使其气息不外泄,亦防止外力探查。这‘洗墨池’之名,便是由此而来——洗去的是那‘不祥之物’可能散逸的‘异质’影响,而非洗涤人心。”
他拿起一片竹简,上面字迹更加潦草古拙,甚至有些凌乱:“这片残简,则是在记载禁地阵法总图的夹层中发现的,笔迹与蓝安真人不同,更显仓促,似乎是在某种紧急情况下匆匆记录。上面只断断续续提了几句,说那‘不祥之物’并非死物,偶尔会散发微弱‘律动’,与天地某种‘大周期’隐隐相合,其‘律动’之时,池水会有异象显现,但不过片刻便会沉寂。记录者推测,此物或许在‘等待’或‘呼应’着什么,并警告后世子弟,若无绝对把握,切莫试图探查或移动此物,以免引发不可测之变。”
蓝忘机立刻想到了方才池水涟漪、碎片浮现、光影交错的景象。那乳白色碎片的出现,正是伴随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律动),并且显然与魏无羡产生了“呼应”!
“难道那‘不祥之物’,就是方才浮现的乳白色碎片?”蓝忘机问。
蓝曦臣缓缓摇头:“恐怕……不止。”他的手指点向另一片竹简,那上面用极其细小的字,勾勒着一个极其简陋、却令人过目难忘的图案——一个不规则的、边缘带着细微缺口的圆形轮廓,中心有一点,周围环绕着数道弧线。
“这是……”蓝忘机瞳孔微缩。这图案,与那乳白色碎片的轮廓,极其相似!只是更加完整。
“根据这残简旁注,此乃蓝安真人当年封印那‘不祥之物’时,以特殊术法拓印下的‘形影’。你看这中心一点,周围弧线……像什么?”蓝曦臣语气沉重。
蓝忘机凝神细看,结合方才所见碎片的温润乳白光泽与奇异“律动”,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眼睛?”
“不错。”蓝曦臣肯定道,眼中是深深的忌惮,“像一只……闭合的‘眼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某个更庞大、更复杂‘存在’的……‘核心部件’或‘感知器官’的碎片。蓝安真人封印的,很可能并非完整之物,而只是其一部分!”
眼睛的碎片……魏无羡梦呓中的“眼睛”……
蓝忘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兄长是说,魏婴他……”
“这只是推测。”蓝曦臣打断他,但语气并无多少宽慰,“但结合之前种种——魏公子体内‘异物’的来历不明、其与‘彼界’的关联、方才碎片与他的强烈共鸣、以及他梦中的呓语——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他站起身,走到池边,望着墨黑的潭水,声音低沉:“若这碎片真是某个‘彼界’高阶存在的‘眼睛’或类似器官的碎片,那么它为何会遗落在此界?又为何会被蓝安先祖封印于此?它与魏公子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是魏公子本就是那‘存在’的一部分?还是那‘存在’在魏公子身上留下了某种‘标记’或‘后门’?”
每一个问题,都指向更深、更黑暗的可能。
“而且,”蓝曦臣转身,看向蓝忘机,眼中忧色更浓,“方才我离开时,你是否有感觉到,池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搏动’?”
蓝忘机点头:“有。缓慢,沉重,似与方才碎片律动同源,但更加……庞大。”
“那就对了。”蓝曦臣深吸一口气,“根据残简记载和方才碎片显现的规模,我怀疑……蓝安先祖当年封印的,或许不仅仅是这一枚‘碎片’。这洗墨池底,可能镇压着更大量的、同源的‘物质’,或者……那碎片原本所属的‘主体’的……残骸?方才碎片被魏公子共鸣牵引,短暂显化,可能也轻微刺激到了池底被封印的主体,使其开始了极其缓慢的‘苏醒’前兆。”
这个推测,让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一枚碎片,已能引动魏无羡体内异物强烈共鸣,显化“彼界”记忆光影。若是其主体,哪怕只是残骸,若真的“苏醒”或突破封印,会带来何等恐怖的后果?届时,恐怕就不只是世界规则紊乱、灵气稀薄这么简单了!
“必须阻止。”蓝忘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那是什么,绝不能让它完全苏醒,更不能让它与魏婴再产生任何联系!”
“谈何容易。”蓝曦臣苦笑,“蓝安先祖何等修为,也只能选择封印,而非摧毁。如今时隔千年,封印之力必然衰减,外界规则又逢剧变,这池底之物恐怕早已不如当年‘安分’。方才的共鸣,或许已加速了这一过程。我们如今连靠近探查都需万分谨慎,遑论加固封印或彻底解决?”
他看向昏睡的魏无羡,语气复杂:“更何况,问题的关键,或许还在魏公子身上。他是‘钥匙’,是‘引子’。只要他在,这池底之物与他体内之物的共鸣便可能持续,甚至不断加强。可若想解决他体内的‘异物’……我们至今没有安全之法。”
这似乎是一个死循环。魏无羡是危机的核心诱因,却又因危机而脆弱不堪,无法承受任何激烈的解决手段。
正当两人相对无言,心头沉重如铅时,岩石上昏睡的魏无羡,忽然又发出了一点动静。
这一次,不是梦呓,也不是痉挛。
而是……一滴泪。
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
泪水是温热的,划过他苍白冰凉的脸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他的眉头没有皱起,呼吸也没有变化,仿佛这泪水并非源于悲伤或痛苦,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泄露?
蓝忘机怔住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那滴泪。指尖传来的湿意,带着微弱的温度,却灼得他心头一痛。
魏婴……在哭?
为什么?
是因为池底那“眼睛”碎片的共鸣?是因为梦中那些破碎而不堪的记忆?还是因为……这具身躯、这个灵魂深处,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无法承受的沉重与悲伤?
蓝忘机不知道答案。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魏无羡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分担那未知的痛苦。
蓝曦臣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掠过不忍,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魏无羡潜意识里的反应,再次印证了他与池底之物非同寻常的联系。
“忘机,”蓝曦臣沉吟良久,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此地已非久留之地。池底之物被惊动,随时可能有变。魏公子留在此处,只会不断刺激它,也使自己暴露在未知风险之下。”
“我们走。”蓝忘机立刻道,“去哪里?”
蓝曦臣目光投向紫竹林外,那片因规则紊乱而显得格外阴沉晦暗的天空,缓缓吐出一个地方:
“乱葬岗。”
蓝忘机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乱葬岗?那是魏婴前世身死道消、怨气冲天之地,亦是其魂魄滞留、后以鬼道重生的凶煞绝地。去哪里?
“兄长,为何是那里?”蓝忘机沉声问。那里怨气深重,环境恶劣,对如今神魂脆弱、体内又有“异物”的魏婴而言,绝非善地。
蓝曦臣解释道:“乱葬岗怨气虽凶,但其形成,与当年魏公子以鬼道之术引动万鬼、后又自爆金丹魂魄消散有直接关联。某种程度上说,那地方的‘规则’,与魏公子魂魄有着极深的‘因缘’和‘适应性’。如今外界天地规则紊乱,灵气稀薄,寻常洞天福地皆受影响,反倒是乱葬岗那般本就与世隔绝、自成循环的‘凶地’,或许因其规则的‘特殊性’和‘独立性’,受外界冲击反而较小,能提供相对稳定的环境。”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乱葬岗深处,或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极阴之地,往往也是生机绝处逢生之处。据一些极其冷僻的典籍记载,乱葬岗核心,受当年血战与魏公子魂魄怨力浸染,可能催生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幽冥返魂花’。此花非灵非煞,生于至阴死地,却蕴含一丝奇异的‘轮回生气’,对稳固濒临溃散的魂魄或有奇效。虽不能根治魏公子之患,但或许……能为他争取更多时间。”
蓝曦臣看向蓝忘机,眼中是决断之色:“如今情势,寻常之法已难奏效。前往乱葬岗,一为暂避此地与池底之物的风险,二为寻觅那渺茫的‘幽冥返魂花’。虽有凶险,但或许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蓝忘机沉默着,低头看向怀中昏睡落泪的魏无羡。乱葬岗……那个承载了魏婴太多痛苦与绝望的地方,如今却要成为他寻求生机的希望所在吗?
命运,何其讽刺。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
“好。”他抬起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坚定,“去乱葬岗。”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无尽幽冥,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便带他去闯。
蓝曦臣点头:“事不宜迟,我们需立刻动身。我会传讯几位可信长老暗中接应,并安排云深不知处应对后续变故。你带好魏公子,我们……趁夜出发。”
夜色,悄然笼罩了洗墨池。
墨黑的潭水,在渐浓的黑暗中,仿佛一只闭合的巨眼,沉默地注视着即将离去的三人。
池底深处,那缓慢沉重的“搏动”,似乎……又清晰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