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空,飞船虚影的凝实过程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物理规律。
没有逐步构建的金属框架,没有引擎点火的推进焰,甚至没有质量实体化应有的重力扰动。它像是从高维度直接“展开”到三维空间——前一秒还是半透明的光影,下一秒就成了占据半个天空的巨物。
青铜棺潜艇内,林晚趴在仅存的观测窗前,手中的电磁频谱仪屏幕已经过载爆裂。她改用肉眼,透过被深海压力挤出一道裂纹的强化玻璃,仰望那个正在改变人类文明史的东西。
“墨师傅……”她声音发颤,“你看到了吗?”
墨七爷坐在潜艇操控台前,粗糙的手掌死死按在鲁班锁形状的方向舵上。这个由他亲手改造、融合了墨家机关术和现代动力系统的逃生舱,此刻正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不是来自外部水压,而是来自上方海面传来的某种……牵引力。
“看到?”墨七爷苦笑,“老子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说的是实话。
潜艇内部的所有光源——仪表盘指示灯、应急照明灯、甚至林晚手腕上电子表的背光——都在疯狂闪烁。光线不是简单的明暗交替,而是在按照某种复杂的频率脉冲,每闪烁一次,空气中就多出一层肉眼可见的淡蓝色光晕。
那是幽荧石能量被大规模激活的标志。
“秦战……”林晚喃喃道,“他在那艘飞船里吗?”
没人回答。
陈国栋站在潜艇尾部,正用肩膀顶住一扇开始变形的舱门。海水从门缝渗入,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他听见林晚的话,只是咬了咬牙,用更大的力气抵住门板。
他的儿子陈小鹏还躺在潜艇唯一的医疗床上,身上插着从金字塔实验室抢救出来的维生设备。少年依旧昏迷,但心电监护仪显示他的心率正在加速——从正常的每分钟70次,飙升到120、150、200……
“小鹏!”陈国栋想冲过去,但舱门又向内凹陷了五公分,海水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进来。
“别动!”墨七爷吼道,“舱门压力失衡,你一松手咱们全得淹死!”
陈国栋额头上青筋暴起,双脚死死蹬住地板,军靴在金属表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能感觉到,那股从上方传来的牵引力正在增强,海水倒灌只是开始。
突然,所有闪烁的光源同时熄灭。
潜艇陷入绝对黑暗三秒。
然后,一道柔和的、不刺眼但照亮每一个角落的白光,从海面方向穿透数百米深的海水,直接渗透进潜艇内部。那不是光线的传播——光线在水下会散射衰减。这更像是空间本身在“发光”。
白光中,林晚看见了自己抬起的手。
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血液流动的轨迹被高亮标注,而手腕处——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小时候不小心被幽荧石碎片划伤留下的——正在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不只她。
墨七爷腰间挂着的青铜鲁班锁,锁芯里嵌着的几粒幽荧石粉末,此刻像被点燃的蓝火般燃烧起来。
陈国栋脖颈上挂着的金属士兵牌——那是他退伍时部队发的纪念品——牌面突然变得滚烫,烫穿了他的衬衫,在胸口烙出一个泛着蓝光的编号烙印。
而医疗床上的陈小鹏……
少年整个人都在发光。
不是皮肤表面,而是从身体内部透出的、强烈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透过衣物,透过被单,在潜艇舱壁上投射出复杂的、像电路板又像神经网络的阴影图。
“适应性检测。”林晚突然说,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形,“它在扫描……扫描所有幽荧石适配者!”
话音刚落,潜艇剧烈一震。
不是被撞击,而是被“提起”。
数百吨重的海水像一只无形巨手般托着青铜棺潜艇,以惊人的速度向海面上升。失重感让三人同时跪倒在地,陈国栋再也抵不住舱门,整个人被甩到对面的舱壁上。
“抓紧!”墨七爷用缆绳把自己捆在驾驶座上,另一头抛给林晚。
林晚接住缆绳缠在腰间,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医疗床的支架。她看见陈小鹏的身体开始微微浮空,维生设备的管线被绷直,随时可能断裂。
五秒后,潜艇破水而出。
不是常规的上浮,而是被海水“喷”出了海面。青铜棺像一颗子弹般射向空中,达到最高点后开始下坠——
但没坠回海里。
它悬停了。
潜艇下方,太平洋的海面呈现出违背重力的奇景:一个直径超过三公里的完美圆形区域,海水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深达百米的碗状漩涡。漩涡中心不是黑暗,而是和林晚手腕疤痕一样的幽蓝色光芒。
而漩涡正上方,那艘已经完成实体化的飞船,正静静悬浮在离海面三百米的高度。
现在他们能看清它的全貌了。
它不像任何人类概念中的航天器。没有流线型的舰身,没有喷射口,没有舷窗。它更像是一朵绽放的金属莲花——如果金属能像生物组织那样柔软卷曲的话。舰体由无数片“花瓣”组成,每一片都有几公里长,表面流淌着银河般的微光。在花瓣的间隙里,可以看见内部复杂的、类似分形几何的结构在缓慢旋转。
最引人注目的是舰体中央。
那里悬浮着一个直径约五百米的球形核心,核心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发光晶体——每一颗都和秦战脊椎里那枚同源,只是放大了亿万倍。核心正在脉动,像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每一次收缩,整个太平洋上空的云层都会随之震荡。
“引力虹吸。”林晚盯着核心,喃喃道,“它不是在扫描……是在筛选。”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核心突然迸发出一道扇形光束。
光束扫过海面,扫过悬停的青铜棺潜艇,扫向更远处的海岸线。
光束所过之处,诡异的现象发生了。
距离最近的一艘日本捕鲸船——船上带着几块从南极非法采集的幽荧石样本作为“幸运物”——整艘船开始发光。船体本身没有变化,但船上的十七名船员,有三人突然从甲板上浮空而起。他们惊恐地挣扎,但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他们,把他们拉向飞船核心。
更远处,夏威夷群岛上。
檀香山某富豪的私人收藏馆里,一块从黑市购得的唐代幽荧石碑突然炸裂。碎片没有飞溅,而是悬浮在空中,组合成一个光环。富豪的孙子——一个十岁的男孩,因为好奇摸过石碑而长期做噩梦——正睡在二楼卧室,突然连人带床一起穿透天花板,飘向天空。
中国,西安。
兵马俑博物馆的地下修复室,一位老研究员正在清理一尊刚出土的将军俑。俑的胸腔内发现了一枚核桃大小的幽荧石珠子,珠子在虹吸光束扫过的瞬间发光。老研究员握着珠子的右手突然僵硬,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拖向墙壁——不是飞向天空,而是直接“穿”过了数米厚的土层和混凝土结构,朝着太平洋方向直线飞去。
全球范围内,同样的事情在同时发生。
所有与幽荧石有过深度接触、身体产生适应性变异的人类——无论他们自己是否知情——都在被强行筛选、标记、牵引。
而筛选标准似乎非常精确。
林晚注意到,那艘捕鲸船上只有三人被吸走,另外十四人虽然惊恐,但依旧留在甲板上。被吸走的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在空中挣扎时,裸露的皮肤表面浮现出幽蓝色的血管纹路——和秦战血液发光时的特征一模一样。
“适应性阈值。”林晚脑子飞速运转,“它对‘适配者’有分级。只有达到一定感染程度,或者基因层面的契合度超过某个临界点,才会被判定为‘适格样本’……”
她猛地转头看向医疗床。
陈小鹏身上的光芒已经强烈到无法直视。少年的身体完全浮空,维生设备的管线一根根崩断,针头从静脉里拔出,带出血珠——血珠没有下坠,而是悬浮在空中,每一滴都在发光。
“不!”陈国栋扑过去,试图把儿子拉回床上。
他的手刚触碰到陈小鹏的手臂,整个人就像触电般弹开。不是电击,而是一种强烈的排斥力——仿佛陈小鹏身体周围有一层无形的力场,拒绝任何“不适格者”的接触。
“陈队,别碰他!”林晚喊道,“能量场在保护筛选过程!”
“那是我儿子!”陈国栋眼睛充血,再次扑上去。
这次他碰到了。
代价是他的右手手掌皮肤瞬间碳化,像被高温烙铁烫过一样发出焦臭味。但他没有松手,用已经焦黑的手死死抓住陈小鹏的胳膊,用尽全力往下拽。
奇迹发生了。
陈小鹏的身体真的被拽下来了几公分。
但与此同时,陈国栋自己的身体开始发光。
不是幽蓝色。
而是一种浑浊的、暗红色的光,从他胸口那个被士兵牌烙伤的编号烙印处迸发出来。那光芒与飞船核心的脉动频率逐渐同步,每一次闪烁,陈国栋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老陈!”墨七爷惊叫道,“你在被反向标记!”
陈国栋不管不顾。
他用另一只手也抓住儿子,双脚蹬住医疗床的支架,像拔河一样与那股牵引力对抗。他脖颈上的血管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军装下的肌肉块块隆起。
“我是……他爸……”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也别想……把我儿子……带走……”
飞船核心似乎察觉到了异常。
第二道扇形光束扫来,这次直接聚焦在青铜棺潜艇上。
光束穿透潜艇外壳——不是破坏,而是像x光一样让整个舱室变成半透明。林晚看见自己的骨骼在发光,看见墨七爷体内那些替换了老化关节的青铜零件在发光,看见陈国栋胸口烙印处的暗红色光芒正在快速向幽蓝色转变。
而陈小鹏,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光人。
牵引力骤然增强十倍。
医疗床的金属支架像纸一样被撕碎,陈国栋再也抓不住,眼睁睁看着儿子脱离他的双手,像一片羽毛般飘向舱顶——不,不是舱顶,潜艇外壳在光束作用下已经变得像不存在一样,陈小鹏直接“穿”了出去,朝着飞船核心飞去。
“小鹏——!!!”
陈国栋的嘶吼响彻舱室。
他想追,但双脚被一股力量钉在原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也开始离地——不是被牵引,而是被一种更柔和的力量“托”了起来。他胸口的光芒已经完全变成幽蓝色,与那些被吸走的人一模一样。
“陈队!”林晚想冲过去,但墨七爷用缆绳死死拽住了她。
“别过去!”墨七爷吼道,“你现在过去,也会被标记!”
“可是——”
“没有可是!”墨七爷眼睛通红,“老陈已经被判定为‘适格者’了!你再去就是送死!”
陈国栋在空中转过头。
他的身体已经飘到潜艇舱室顶部,下半身已经“穿”出了外壳。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从腰间拔出配枪——那把跟随他二十年的老式手枪,枪柄上刻着“守护”两个字。
他没有开枪。
而是用枪托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
不是自杀。
是砸那个发光的烙印。
每砸一下,烙印的光芒就黯淡一分,鲜血从砸破的皮肤渗出,混着焦黑的皮肉往下淌。他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要把那个“适格标记”从自己身上毁掉。
飞船核心脉动了一次。
仿佛在困惑。
陈国栋抓住这一瞬的间隙,用染血的手从脖子上扯下士兵牌,用尽最后的力气扔向林晚。
“告诉秦战……”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形,“我……不配当播种者……”
话音未落,牵引力再次增强。
陈国栋整个人被拽出潜艇,像一颗逆行的流星般射向飞船核心。他在空中还在挣扎,还在试图毁掉胸口的烙印,但距离太远,林晚已经看不清了。
她接住了那块飞来的士兵牌。
金属还带着体温,牌面上刻着的编号已经被血迹模糊,但背面的一行小字清晰可见:
陈国栋,1998年入伍,誓言守护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牌子边缘,粘着一小片烧焦的皮肤组织。
林晚颤抖着手,从随身工具箱里取出密封袋,把那片皮肤组织小心保存起来。她的眼泪滴在士兵牌上,但声音异常冷静:
“墨师傅,记录时间。”
“啊?”
“现在的时间,精确到秒。”林晚抬头,透过透明的舱顶看向飞船核心,眼神里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光,“陈队的生物样本、他最后的位置坐标、虹吸光束的频率特征……这些数据全部记录下来。”
“你要干什么?”
“秦战用自己作为样本,向那个文明发送了‘文明接触申请’。”林晚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他们用这种方式回应。他们在筛选‘适格者’,可能是在收集更多样本,也可能是在……招募。”
她握紧士兵牌。
“那我们就给他们更多‘样本’。”
“但不是我这种科学家样本,也不是陈队这种被强行转化的样本。”
“而是人类文明最本质的样本——”
墨七爷突然明白了。
他看向林晚,看向这个平时理性到冷酷、此刻却泪流满面的年轻学者,哑声问:“你是说……?”
林晚没有回答。
她只是盯着飞船核心,盯着核心表面那些正在缓缓打开、准备接收被虹吸而来的“适格者”的入口,轻声说:
“等陈队进去。”
“等秦战醒来。”
“等我们弄明白,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然后……”
她没说完。
因为飞船核心突然改变了脉动频率。
所有虹吸光束同时熄灭。
被筛选出的“适格者”——包括陈国栋、陈小鹏、捕鲸船船员、夏威夷男孩、西安老研究员,以及其他几十个从全球各地吸来的发光人影——全部被收入核心内部。
入口关闭。
然后,那朵金属莲花般的飞船,开始缓缓转向。
不是转向外太空。
而是转向地球的另一个方向——
亚洲大陆。
中国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