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元漪那场激烈到几乎撕破脸的争吵过后,程始只觉得身心俱疲,心中更是被无尽的懊悔与对女儿的担忧填满。
他几乎没有丝毫停留,立刻便牵了马,冲出程府,直奔他认为女儿最可能在的地方。
他没有去汝阳王府。
虽然裕安世子对嫋嫋的看重有目共睹,但他也深知礼法规矩,更是爱重嫋嫋。
两人尚未成婚,世子若此刻将嫋嫋带回汝阳王府居住,那不仅是对嫋嫋名节的侮辱,更是打程家和王府的脸面。
裕安世子那般聪慧周全之人,断不会做出此等鲁莽之事。
那么,嫋嫋能去的,只剩下一个地方——陛下亲赐的朝阳县主府。
那座府邸,在赐婚圣旨下达后不久,内府便已派人收拾妥当,一应器具仆役俱都备齐,只等主人入住。
程始曾远远看过一眼,门庭虽不似王府那般煊赫,却也清雅规整,足够体面。
当时他还想着,这府邸日后或许可以作为女儿的一处别业,偶尔去小住散心,却万万没想到,女儿竟会以这种方式,如此仓促又决绝地成为它的第一位主人。
策马来到县主府门前,果然见门户敞开,有仆役安静洒扫,灯笼也已早早挂上,透着新居特有的、略带清冷的人气。
通报之后,他被恭敬地引入府内。
穿过影壁,走过抄手游廊,还没到正厅,便在连接花园的月洞门边,看到了那抹让他牵肠挂肚的纤细身影。
程少商正坐在一丛新植的湘妃竹旁的石凳上,背对着他,肩头微微耷拉着,春日傍晚的风拂过,撩起她几缕散落的发丝,显得格外孤单落寞。
裕安世子则站在她身侧不远处,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锁,面色沉沉,显然余怒未消,周身都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几名显然是世子带来的侍卫和县主府新配的侍女,都远远地垂手侍立着,大气不敢出。
“嫋嫋!”
程始心头一紧,眼眶瞬间就热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疾步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后怕。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程少商猛地转过身来。
当她看清来人真的是阿父时,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拨云见日。
她立刻站起身,快走两步迎了上来:
“阿父!您……您怎么来了?”
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也有些红肿,但此刻看着程始的目光,却充满了依赖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
她刚刚和阿母闹翻,负气离家,虽然子攸一直安慰她,告诉她做得对,可内心深处,她依旧害怕阿父会因此责怪她,对她失望。
程始将女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酸楚的是女儿这般小心翼翼,欣慰的是,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看到自己,眼中依旧有光。
他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女儿的头,又怕唐突了已经长大的、且被封为县主、定了亲的女儿,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放得极柔:
“阿父……阿父不放心你,出来看看。可算是找到你了。”
他说着,目光扫过这精致却陌生的院落,又看了看旁边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裕安,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世子定然将一切都安排得极好,绝不会让嫋嫋受半分物质上的委屈。
可是,这偌大的府邸,再华丽,此刻在刚刚与母亲决裂的女儿眼中,恐怕也只剩下冰冷和空旷吧?
程少商敏锐地察觉到了阿父的欲言又止和眼底的心疼,她想起阿母那冰冷决绝的话语,心中刺痛,下意识地咬了下唇,低声问道:
“阿父出来寻我……萧将军她知道吗?您……您回去后,会不会因为我的事,又与萧将军起冲突?”
“萧将军”……
这三个字,从女儿口中如此平静又疏离地吐出,像三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程始的心窝。
他鼻子猛地一酸,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看看,看看他的好新妇干的好事!生生把女儿逼得连“阿母”都不肯叫了!
他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脸上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嫋嫋放心,我与你阿母……不会吵架的。”
不会吵架?因为该吵的,该说的,该动手的……方才在书房里,都已经做尽了。
那些伤人的话,冰冷的警告,甚至那一记打破二十多年平静的耳光……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口窒闷。
但他不想把这些糟心事告诉女儿,徒增她的烦恼和愧疚。
他只是看着女儿,目光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最朴实的担忧和决心:
“阿父就是……就是不放心你。虽然阿父知道,世子定会将你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却愈发斩钉截铁:
“可是阿父这颗心,它就是放不下啊!我的嫋嫋,一个人在外面,就算住着再好的房子,用着再好的东西,阿父还是会想,她晚上睡得安稳吗?饭菜合不合口味?有没有人给她气受?有没有偷偷躲起来哭?”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再犹豫,轻轻握住了女儿微凉的手,用自己粗糙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它,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
“嫋嫋,你记住,你永远都是阿父的女儿。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他挺直了因为连日劳累和心中郁结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眼中闪烁着属于将军的锐利和属于父亲的守护之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往后,不管是在这县主府,还是将来去了王府,或是任何地方,若是有人敢给你气受,让你难过,你定要告诉阿父!阿父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要替你讨回公道,给你出气!”
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曲折的铺垫,只是一个笨拙的、亏欠了女儿十五年的父亲,所能给出的最直接、最赤诚的承诺。
程少商听着,感受着手背上阿父掌心传来的粗粝与温暖,看着阿父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疼惜与决绝,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再次决堤。
但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充满了被坚定选择、被全心全意爱护着的感动与释然。
她用力地点着头,泪珠顺着脸颊大颗滚落,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
“嗯!嫋嫋记住了!谢谢阿父!”
她扑进程始宽厚温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父亲。
这个怀抱,或许不如母亲的怀抱那般想象中柔软馨香,却坚实如山,是她漂泊无依时,最可靠、最踏实的港湾。
裕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父女相拥的场景,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眼底的冷意也被一丝暖色取代。
还好。
他的嫋嫋,并非一无所有。
她失去了偏颇的母爱,却还有一份如此厚重无私的父爱。
他会连同这份父爱一起,好好守护她,让她往后的岁月,只有明媚阳光,再无凄风苦雨。
程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任由她哭个痛快。
心中却已下定决心,有些事,他必须回去和萧元漪做个了断。
为了女儿,也为了这个家,不能再任由她那般糊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