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人民医院,特护病房。
纯白的病房里静得只剩仪器规律的“滴滴”声,陈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色导管,连接着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那张曾经英挺的脸庞毫无血色,双眼紧闭,如一尊沉寂的雕像,唯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陈海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长梦。
梦里,他褪去了一身检察官制服,化作束着金钱鼠尾辫的女真贵胄,身为龙子,尊享无上荣光。
更幸得邂逅一位名唤马尔代夫·若曦的女子,眉目如画,才情卓绝。
二人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论诗词歌赋,谈人生抱负,彼此懂得,彼此倾心,一切都朝着最圆满的方向铺展。
可这份美好终究被打破
——他的四哥骤然闯入,对若曦情根深种,执拗纠缠。
一场错位的爱恋就此展开。
他爱她,她爱他,他不爱她他爱她,她又爱上了曾经的他。
他为留住这份情拼尽全力,最后却起事失败,临终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依偎在四哥身旁,咫尺天涯,满心皆是求而不得的遗憾与痛楚。
两行清泪顺着陈海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浸湿了枕巾。
“奶奶!爸爸哭了,爸爸一定是听到我讲的话了!”
守在病床边的小皮球,突然指着陈海的脸,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与急切,连忙拽了拽身旁王馥珍的衣袖。
王馥珍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陈海擦拭双脚,闻言猛地一怔,手里的毛巾“啪嗒”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拾,慌忙凑到病床前,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儿子的脸
——果然,两道泪痕清晰地挂在陈海脸颊上,顺着下颌线蜿蜒而下。
“医生!医生!快过来!”
王馥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朝着门外高声呼喊,双手紧紧攥着,手指微微泛白。
值班医生闻声火速赶来,带着护士冲进病房,立刻围到病床前展开检查。
听诊器贴在陈海胸口,目光紧盯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值,片刻后,医生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震惊,失声喊道
“奇迹!真是医学奇迹!病人有自主意识了!生命体征正在快速恢复!”
话音刚落,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海身上。
先是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幅度极小,却清晰可见。
紧接着,他的眼皮缓缓颤动起来,像是在挣脱长久的束缚,一点点掀开沉重的帘幕。
“我是谁?”
“我在哪?”
沙哑干涩的声音从陈海喉咙里溢出,带着刚苏醒的茫然,意识深处还残留着梦境的碎片,他下意识地呢喃道
“马尔代夫……你还好吗?”
“爸爸,你是要骑马吗?我也要骑?”
小皮球怯生生地凑上前,小手轻轻碰了碰陈海的手背。
“海子哎!我的海子哎……”
王馥珍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泪水,哽咽着呼喊儿子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陈海浑身一僵,混沌的目光缓缓转向眼前的一老一小。
那张布满皱纹却满是关切的脸,那个眼神清澈、带着几分熟悉的孩童……
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可记忆却像是被浓雾笼罩,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在脑海中飞速拼凑、重叠
——国徽、反贪局、汉东、赵家……画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
“我是陈海……汉东省反贪局局长……”
他低声喃喃,眼神渐渐有了焦距道
“对,我要去燕京,找猴子,把赵瑞龙的罪证,把所有线索都汇报给他……”
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未完成的使命,想起了肩上的责任!
“妈,快!”
陈海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身上的导管牵扯得他一阵剧痛,长期的卧床,肌肉也不听使唤,但却依旧急切地说道
“若曦……不对,我查到了赵家的重大线索,赶紧帮我联系侯亮平,我要跟他对接情况,不能耽误!”
“海子哎……”
王馥珍看着儿子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第一句话竟是关乎工作,心头又疼又气,对陈岩石的埋怨更甚
——果然是那老东西的种,这股子拼命三郎的劲头,连命都不顾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她连忙按住想要起身的陈海,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压下心头的情绪,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一切缓缓道来。
赵瑞龙倒台的风波,官场的震荡,桩桩件件,细细诉说。
末了,她红着眼眶叮嘱道
“孩子,你能醒过来就是天大的福气,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病,把身体养结实了。以后啊,好好陪着小皮球,给他找个妈妈,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正道,千万别再学你爸,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连自己的命都忘了!”
陈海躺在病床上,越听越懵,眼神里的清明渐渐被错愕取代,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老娘说的这些事,怎么比他梦里当龙子、和若曦谈情说爱的剧情还要玄幻?
赵东来死了?
那个雷厉风行的公安厅长,怎么会突然离世?
侯亮平疯了?
那个一身正气、精明强干的猴子,竟会落到这般境地?
赵瑞龙跑了?
罪大恶极的赵家公子,居然能逃脱法网?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离谱的话?
陈海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满心皆是荒诞与无力。
累了,真的太累了。
既然现实比梦境还要魔幻,那不如就此沉沦。
他缓缓闭上双眼,刚刚苏醒的意识再次陷入沉寂,监测仪的“滴滴”声依旧规律,却莫名多了几分沉重。
“医生!医生!他怎么又睡过去了?!”
王馥珍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再次朝着门外高声呼救,声音里满是慌乱与无助。
改京州市公安局。
办公室内。
窗外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办公室里的日光灯管却透着一股冷硬的白光,映得程度脸上的愤懑愈发清晰。
他将手中的文件重重拍在桌案上,语气里满是不甘与戾气道
“祁局,这王德发摆明了就是故意针对您!赵瑞龙这案子,从摸排线索到收网抓捕,全是您一手牵头啃下来的硬骨头,现在省厅突然横插一杠子接手后续,他凭什么啊?!”
(狗娘养的王德发,典型的摘桃子!抢了厅长的位置还不满足,这是要赶尽杀绝,把咱们一锅端啊!)
凭什么?
祁同伟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眼底掠过一丝沉郁
——他能告诉程度,王德发凭的,是他姐夫是沙瑞金吗。
他缓缓抬眼,伸手拍了拍程度的肩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道
“没必要跟他置气。这人到任这么久,连高老师这个主管领导那里都未曾登门拜访,如此底气十足,背后必然有人撑腰。你收敛点性子,别跟他硬碰硬,否则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话点到即止,未尽之语藏在眼底,却是最实在的提醒。
祁同伟收回手,目光转向窗外掠过的霓虹,话锋一转道
“对了,你去趟我家,客厅电视柜旁有几盒营养品。方才高老师跟我说,陈海醒了,晚点咱们过去探望一下。”
对于陈海这个学弟,祁同伟向来是认可的。
为人老实且正直,这次无端遭此横祸,躺了这么久才捡回一条命,于情于理,都该亲自去看看,否则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好,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程度压下心头的郁气,点头应下。
他清楚祁局是为自己好,可一想到王德发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心里就堵得慌,怎么也顺不过来。
转身走出办公室,程度下意识抬腕看了眼手表
——刚过六点,冬日的天暗得早,窗外早已是一片墨色,路灯次第亮起,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快步下楼,径直走向停车场角落里那辆丰田越野,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这是祁同伟的私人座驾。
拧动钥匙打火,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脚下轻踩油门,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朝着祁同伟家的方向平稳驶去,融入夜色之中。
祁同伟家别墅毗邻的高档写字楼顶层,风卷着夜色呼啸而过,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阴影里,一道身影匍匐在地,浑身裹着与夜色相融的黑色作战服,脸上罩着防毒面罩,只露出一双冷冽如冰的眼睛,死死锁在前方的狙击枪上。
他左臂肘尖撑地,前臂稳稳架住枪身,右手掌心贴住握把,指节绷得泛白。
食指轻抵在扳机护圈外,没有半分多余动作,目光透过瞄准镜,手指反复微调着光学瞄准镜的焦距旋钮与俯仰手轮,每一次转动都精准到毫米,呼吸压得极缓,胸腔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整个人如同与楼顶地面融为一体的磐石,静得可怕。
枪口缓缓移动,十字准星在视野里缓慢游移,最终稳稳锁定祁同伟家别墅门前的空地,镜中景象清晰得能看清地砖的纹路。
调试完毕,他手腕微沉,左手利落拉动枪栓,黄铜色的子弹顺着膛线滑入枪膛,“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顶被无限放大,随即又被夜风吞没。
他重新伏低身体,肌肉紧绷如蓄势待发的猎豹,只等猎物踏入死亡陷阱。
夜色渐深,别墅区内静得能听见虫鸣,突然,远处路口亮起两道车灯,刺破浓稠的黑暗。
越野车沉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缓缓驶入视野。
狙击手指尖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目光在照片与车牌间快速扫过,随即再次贴紧瞄准镜
——黑色越野车,尾号xxx,分毫不差。
他瞬间屏住呼吸,喉结滚动,将紊乱的气息压至极致,瞳孔在瞄准镜后微微收缩,死死咬住那辆缓缓驶来的越野车,枪口随着车辆移动的轨迹平稳跟进,十字准星始终悬在车头上方,没有丝毫晃动。
镜头骤转,越野车稳稳驶入别墅区,最终停在祁同伟家别墅门前的台阶下,引擎熄灭,车灯骤然熄灭,融入夜色。
车门被推开,程度身着笔挺的警服走下车,抬手理了理衣领,抬步就要朝别墅大门走去,准备摁下门铃。
猎物现身!
狙击手眼中寒光一闪,瞄准镜迅速下移,十字准星精准套住程度的身影。
车辆无误,目标衣着与情报完全吻合
——藏蓝色警服在夜色里格外扎眼。
他微微眯眼,微调枪口角度,抵消风偏带来的误差,原本稍显模糊的身影瞬间清晰,右手食指缓缓搭上击发键,指腹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呼吸被严格控制在三秒一次,心跳沉稳得如同秒针跳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瞄准镜里的目标,以及自己越来越近的杀意。
另一边,程度刚迈开步子,身后车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别墅前的静谧。
他愣了愣,没多想,下意识转身,抬脚就要走回车门边去拿手机,身体微微侧转,脚步顿在半空。
下一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骤然炸响,撕裂了夜的沉寂,子弹裹挟着破空的锐啸,如一道黑色闪电,精准射向目标!
程度只觉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刺穿,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闷哼一声没能喊出口,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两步,重重摔倒在地。
温热的鲜血从胸口汩汩涌出,迅速漫过地砖,在夜色里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顺着地砖缝隙缓缓流淌,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与夜风交织在一起,透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楼顶,狙击手迅速收起狙击枪,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沓,扛起枪身,转身隐入楼顶的消防通道,只留下满地未散的硝烟,以及楼下那片死寂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