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此刻京兆府后衙中的案牍库里,楚潇潇站在两排高大的木架之间,晨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将架子上的卷宗照亮。
这里存放着长安各个城门、水关近三年来的货物进出记录,纸卷堆积如山,一股陈旧墨迹和书卷发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诉说着长安城不为人知的隐秘。
管理卷宗的老吏姓吴,大概六十多岁,佝偻着背,眼神混浊,走路颤颤巍巍的。
当他听说楚潇潇要调阅春明门、金光门水关近一年的全部抽检记录,一张老脸瞬间皱得和核桃一样。
“楚大人…”吴老吏搓着手,语气明显有些为难,“水关记录按月分装,每月的卷宗就有这么厚一摞…”
他比划了一个半尺高的手势,“一年下来,少说也得十几箱,您一个人看,怕是看到年关也看不完啊。”
楚潇潇从怀中取出太子密令的铜符,在吴吏眼前一晃。
铜符不大,但上面“东宫行走”四个字,让吴吏混浊的眼睛骤然睁大。
他咽了口唾沫,腰弯得更低:“大人恕罪,小人这就去取。”
“不必全部…”楚潇潇收起铜符,“我只要两类记录:第一,所有从西域方向入关的货物,无论大小商队,凡报验单上注明‘石料’、‘矿石’、‘颜料’或未明确品类的;第二,所有承运商号为‘安西’二字开头的货栈的进出记录。”
范围缩小,但对于楚潇潇她们来说仍是海量。
吴吏不敢多问,连忙叫来两个年轻的书吏帮忙。
三人爬上爬下,从不同架位搬下七八个沉重的木箱,堆在库房中央的长案上。
楚潇潇挽起袖子,打开第一个箱子。
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卷宗,每卷都用麻绳系着,标签上写着年月和关名。
她抽出“春明门水关”去年腊月的记录,解开麻绳。
纸张哗啦啦展开。
记录是标准格式:日期、商号、货物品类、数量、抽检结果、经办吏员签押。
楚潇潇的目光如梳子一般扫过每一行字。
“…正月十五,河西马帮,皮毛三十捆,抽检三捆,无异…”
“…正月十八,陇西绸缎庄,蜀锦五十匹,抽检五匹,无异…”
“…正月廿三,安西货栈,西域石材四十箱,抽检两箱,记:箱装石料,无异…”
她的手指在这一行停住。
安西货栈…西域石材…四十箱…
抽检结果只写了“箱装石料,无异”,没有具体描述石材种类、颜色、质地。
这不合规…按《关市令》,对不明品类或高价值货物,抽检吏应详细记录特征,以防夹带。
她继续往下翻。
二月、三月、四月…安西货栈每个月都有货物入关,品类都是“西域石材”,数量从二十箱到六十箱不等。
抽检记录千篇一律:“…箱装石料,无异…”。
更蹊跷的是,所有安西货栈的记录,经办吏员都是同一个人…签押是一个“赵”字。
楚潇潇抬头问吴吏:“水关抽检吏,是固定负责某些商号,还是随机指派?”
吴吏想了想:“回大人,按理是随机的,但…实际操办时,有些大商号为了行个方便,会打点固定的小吏,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
“这个‘赵’吏,全名是什么?今日可在?”
“赵德全,是春明门水关的老吏了,干了快二十年。今日…应该当值。”
楚潇潇合上卷宗:“看来我们得去春明门一趟。”
“大人,”吴吏犹豫道,“赵德全是积年的老吏,滑头得很,您若直接问,他定有一套说辞。”
“我知道…”楚潇潇起身,“所以我不问他。”
她走出卷宗库,对守在门外的孙录事低声吩咐几句。
孙录事点头,快步离去。
半个时辰后,春明门水关的值房。
赵德全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绿吏服,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桌上的文书。
见楚潇潇进来,他起身行礼,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楚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楚潇潇亮出大理寺的腰牌:“赵吏,有些事需要你协助查证。”
赵德全笑容不变:“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
“去年腊月到今年九月,安西货栈经春明门入关的西域石材,共计八批,三百二十箱,抽检记录都是你经手…”楚潇潇盯着他,“记录上只写‘箱装石料,无异’,按规该详述石材特征,你为何不写?”
赵德全果然如吴老吏所言早有准备,叹气道:“大人明鉴,那安西货栈的东家是胡商,汉话说得不利索,每次问他是什么石料,他都比划半天,说是盖房子、砌园子用的普通石头,小人打开箱子看过,确实是些红红褐褐的石头块,没什么特别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按‘普通石料’记了。”
“每箱都开箱验过?”
“抽检的那几箱,都验过。”
“石头是什么颜色?”
“就是…土红色,带点褐。”
“质地如何?是坚硬的花岗岩,还是松软的砂岩?”
赵德全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个…小人不是石匠,分不清那么细,反正摸着挺硬。”
楚潇潇不再追问,换了个问题:“安西货栈的货物,入关后运往何处?”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赵德全摇头,“货主自会安排车马接运,出了水关,就不归我们管了。”
“接运的车马,有什么特征?”楚潇潇追问道。
“都是普通的青篷车,没什么特别的。”赵德全句句应答。
楚潇潇点点头,忽然问:“赵吏在京兆府当差多少年了?”
“十九年零三个月。”
“俸禄多少?”
赵德全一愣:“小人每月两石米,八百文钱。”
“家里几口人?”
“老母、拙荆、两个儿子。”
“大儿子多大了?”
“十八。”
“可曾婚配?”
赵德全额头开始冒汗:“还…还未。”
楚潇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纸上列着几行字:朱雀大街宅院一处,购于今年三月,价一百二十贯;西市绸缎庄干股三成,年分红约五十贯;长子赵安,上月入崇文馆旁听,引荐人…梁王府典簿周奎。
赵德全的脸瞬间煞白。
“赵吏,”楚潇潇声音平静,“你一个月两石米、八百文,如何买得起朱雀大街的宅子?如何能让儿子进崇文馆?周奎一个梁王府的典簿,为何要替你引荐?”
“扑通”一声,赵德全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大人…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是一时糊涂。”
“说吧。”楚潇潇坐下,“安西货栈的石头,到底是什么?谁让你睁只眼闭只眼的?”
赵德全伏在地上,颤声道:“小人…小人确实开箱验过,那箱子里…上层是普通石头,但下面…下面还有夹层。”
“夹层里是什么?”
“是…是红色的细沙,用油布包着,小人…小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有…还有几包白色的粉末,闻着有股怪味。”赵德全抬头,眼中满是恐惧,“货栈的人塞给小人十贯钱,说这是西域来的‘圣土’,是贵人做法事用的,让小人别声张,小人…小人贪财,就…就…”
“哪个贵人?”
“小人不知,真的不知,他们只说…是宫里的大人物要用,走漏了风声,大家都得掉脑袋。”
楚潇潇沉默片刻:“周奎为何帮你儿子进崇文馆?”
“也是…也是因为这事…”赵德全涕泪横流,“小人收了钱,心里害怕,去找周大人,想讨个主意,他说没事,让小人继续照办,以后还有好处,上月他说崇文馆有个空缺,就…就帮忙引荐了。”
“那周奎现在何处?”楚潇潇自然是明知故问。
“小人不知,他是梁王府的人,平日神出鬼没,只有他找小人,小人找不到他。”
楚潇潇收起那张纸:“今日我问你的话,若泄露半句…”
“小人不敢,打死也不敢…”赵德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楚潇潇起身就要离开,刚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赵德全,补了一句:“你儿子在崇文馆,我会让人照看,希望你不要对本官撒谎。”
赵德全猛地抬头,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感激,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大人请放心,大人请放心。”
走出值房,孙录事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司农寺那边有回复了。”
“哦?我们走…”她转身看向孙录事,二人一齐朝着司农寺的方向走去……
司农寺衙署位于皇城东南,掌管天下仓廪、粮秣、贡赋,包括长安和神都两地太仓、左藏库的出入账目,名义上都归其管辖。
楚潇潇拿着太子密令,直接找到了司农寺丞刘知远…一个大约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眼神里精明的官员。
刘知远显然已接到消息,早早便在值房备好了茶等着她来找自己。
见楚潇潇和孙录事走了进来,他起身拱手,脸上皮笑肉不笑:“楚司直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不知二位到此有何指教?”
楚潇潇开门见山:“刘寺丞,我想查一批货物的入库记录。”
“哦?不知是什么货物竟能劳动您楚大人的大驾亲自前来?”刘知远恭敬地答道。
“是一批从西域运来的石材,承运商是安西货栈,货主是梁王府…”
楚潇潇此话一出,刘知远脸上的笑容没有发生变化,但眼角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梁王府的采买记录…这个,恐怕不太方便,殿下应该是知道的,王府用度,多有内廷拨付,司农寺虽有备案,但非特殊情况,不得随意调阅…”
“现在就是特殊情况…”楚潇潇将太子密令放在桌上,孙录事在一旁却并未言语。
刘知远看了一眼铜符,笑容淡了些:“楚司直,不是下官不配合,只是梁王殿下身份尊贵,他的采买账目,若无陛下或殿下的手谕,私自查阅,乃是重罪,仅凭太子殿下的令符,恐怕…还不够。”
楚潇潇对比并不感到意外。
像司农寺这种油水丰厚的位置,能坐稳的都不是简单角色。
刘知远既然敢敢拦,背后必然有人撑腰。
“刘寺丞…”她见此法不通,立即换了个角度,“我不看梁王府的专账,只看太仓、左藏库去年至今,所有‘石材’类货物的入库总录,这总可以吧?”
总录只记品类、数量、时间,不记货主,属于公开账目,刘知远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果然,他只犹豫片刻,当即点头道:“这个没有问题…”
而后转身对着外面吼道,“来人,去库房取太仓甲字类‘石料’总录,供大理寺楚大人查验。”
书吏领命而去。
片刻后,抱来三本厚厚的册子。
楚潇潇翻开第一本…册子按时间排序,记录着太仓每月接收的各种石料:青石、花岗岩、大理石、太湖石…这些东西的数量、来源、用途,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快速翻到去年腊月:
…腊月十五,青石二百方,来自蓝田,用于修葺兴庆宫墙…
…腊月廿二,太湖石八十块,来自苏州,用于大明宫新园…
…腊月廿八,西域石材六十箱,来源“商采”,用途“王府园林”,备注“安西货栈承运”…
数量、时间,与春明门水关的记录对得上…
她又翻到今年:
…正月廿五,西域石材四十箱…
…二月廿,西域石材五十箱…
…三月十八,西域石材六十箱…
……
几乎每个月,都有“西域石材”入库,数量稳定在四十到六十箱之间,全部标注“王府园林用”,全部由安西货栈承运。
但蹊跷的是,这些石材的“接收仓”一栏,写的不是太仓或左藏库的具体仓廒,而是一个模糊的“丙字暂存区”。
楚潇潇抬头问:“丙字暂存区在何处?”
刘知远道:“在太仓西侧,专门存放临时性、待分配的物料。”
“这些石材,后来分配到了何处?”
“这个…”刘知远翻看册子后面的分配记录,眉头渐渐皱起。
册子上,其他石料都有明确的调拨记录:某月某日,调往某宫某殿,唯独这些“西域石材”,只有入库记录,没有出库记录。
“许是…还未分配?”刘知远不确定地说。
“从去年腊月到现在,十个月了,六十箱石头放在暂存区不动?”楚潇潇看着他,“刘寺丞觉得合理吗?”
刘知远额头冒出细汗:“这…许是经办吏员疏忽,未及时记录。”
“那就请经办吏员来问问。”
“这…时间久了,怕是记不清了。”
“记不清?”楚潇潇合上册子,“太仓物料,一进一出,皆有凭据,六十箱石头,十个月无人过问,刘寺丞,你这司农寺丞,当得可够清闲…”
听着楚潇潇这番带有嘲讽意味的话,刘知远脸色变了:“楚司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楚潇潇站起身,“要么,你现在带我去丙字暂存区,看看那六十箱石头还在不在;要么,我禀明太子殿下,说司农寺账目不清,疑似贪墨,请殿下派户部来查…”
“你…”刘知远又惊又怒,但看到楚潇潇冰冷的眼神,气势又弱了下去,过了半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着牙说道:“好,我带你去看。”
两人出了值房,穿过太仓广阔的院落。
仓廒林立,每座都有编号,甲、乙、丙、丁…丙字区在最西侧,靠近围墙,是几排低矮的砖房。
刘知远找到丙字七号仓,让守仓吏打开门锁。
门一开,陈年的灰尘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