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安顿好厂里的事情后,他再次来到了水木大学那间熟悉的藏书阁。
这里依旧安静,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比以往更深的寂寥。梁先生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影。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显消瘦,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但精神尚可。
看到林墨进来,梁先生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一卷古籍,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却难掩疲惫的笑意:“林墨来了,坐。”
“先生。”林墨恭敬地问候,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发现一些书架已经空了不少,几个大木箱整齐地堆放在墙角。
梁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些东西……这些典籍,还有我的一些手稿,对你以后的发展可能会有一些帮助。林墨,你拿走吧,找个稳妥的地方,代为保管。”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林墨心头一紧,郑重承诺:“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守护住这些心血,绝不让它们受损!”
梁先生欣慰地点点头,随即,他的目光投向了藏书阁中央那座巍然耸立的微缩古城模型,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眷恋与深沉的忧虑。“终究还是要以个人为先,不要强撑,这里面的知识你已经掌握了,必要的时候……”他声音有些沙哑,“这座城……我毕生的念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林墨,你有办法的话,把它也带走,妥善安置。”
看着先生眼中的不舍,林墨感责任重大,他斩钉截铁地应道:“好!先生,我保证它们可以再次回来这里。”
犹豫片刻,林墨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再次旧事重提:“先生,外面……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以您的声望和国际联系,离开这里,并非完全没有渠道。您……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梁先生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他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这间浸透了他半生心血的书斋,望向窗外水木园熟悉的景色,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走?我父亲当年走了……但是我舍不下这里,舍不下她,也舍不下建筑系,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连着我的筋骨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无尽的苦涩与牵挂,“而且……有些担子,注定是要扛下去的。”
他口中的“她”,显然是指前面的那位。林墨瞬间明白了梁先生内心最深处的枷锁——对学术圣地的坚守,让他宁愿自己留下面对未知的风暴。这不是病体的拖累,而是清醒的、沉重的选择。
看着老人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忧思与决然,林墨所有劝解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沉声道:“先生,我明白了。典籍和模型的事,交给我。您……多保重!”
梁先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托付后的释然,轻轻摆了摆手。林墨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心情沉重地退出了藏书阁。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肩负的承诺,如同此刻的心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三分厂正式投产不久,精心编制的京作制式家具图册便通过原有的销售渠道铺向了市场。
恰逢其时,图册中那些兼具传统韵味与实用功能相对亲民的标准化家具,因其“规整”、“统一”的特质,意外地贴合了某种日益浓厚的社会氛围,迅速得到了各级单位乃至普通家庭的青睐。
订单很快就开始涨了起来,三分厂的生产线立刻进入了满负荷运转的状态,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人心,迅速被实实在在的生产任务和效益稳定了下来。
总厂设计科这边,也因应业务的发展,在陈敏正式履职科长后,周明轩总工提拔了负责制式家具图册设计的李工担任副科长。李工是原木器一厂出身的设计骨干,作风严谨,对国内市场的需求和当下的政策风向有着本能的敏感。
就在一切看似顺利推进时,一封从香江华联公司辗转而来的信函,在总厂设计科掀起了波澜。
苏曼琪和何卫国在信中提及,“逸云”和“磐石”系列在海外市场反响持续良好,希望能趁热打铁,推出一个全新的系列,以保持品牌活力和市场热度。
这个消息让设计科的两位负责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李副厂长首先找到了李工,关起门来谈了一次。“老李啊,这次的新系列,是个好机会。你在制式家具的设计上很有经验,懂得把握分寸,知道什么该突出,什么该收敛。”
“这次面向国际,更要体现出我们新时代的精神风貌。我看好你,要大胆争取,拿出符合要求、有分量的作品来!外贸订单的设计我们也要争取自己的话语权” 话语中的鼓励意味不言而喻。
得到李副厂长的鼓励,李工的底气足了不少。在一次设计科的内部讨论会上,当陈敏提出一些融合现代简约线条与传统符号的大胆构想时,李工扶了扶眼镜,语气沉稳却带着锋芒地提出了质疑:
“陈科长,您的想法很有艺术性。但是,我认为在设计思路上,我们可能需要更加慎重地考虑时代背景。新的系列面向国际,更是展示我们国家形象的窗口。”
“如何在设计中恰当地融入具有代表性的政治符号和元素,体现我们的文化自信与精神内核,是至关重要的。我看陈科长之前的‘青山’系列,在这一点上的探索,似乎还有些……不足,过于侧重形式美感,内涵表达不够鲜明突出”。
“这一点,我们必须引以为戒,避免在国际上产生误解。”
这番话可谓直指要害,既点出了陈敏之前作品在特殊时期可能存在的“风险”,也为自己强调“政治符号应用”的设计思路铺平了道路。会议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会后,陈敏憋着一肚子气,找到了正在三分厂木工工作室里琢磨一个榫卯节点的林墨。
“……他根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青山’系列明明是平衡了艺术和要求的成功作品!现在倒成了我的‘不足’了?我看他就是想借题发挥,抢这个新项目的主导权!”陈敏难得地流露出委屈和愤懑,语速又快又急。
林墨放下手中的刻刀,耐心地听她说完。他拉过一张凳子让陈敏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这才缓声道:“敏敏,先别激动。他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未必没有道理。而且现在争这个对你没好处的,你回去跟阿姨请教一下就知道了。”
陈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你也这么说?要跟我妈请教什么?她又不懂设计”
林墨摇摇头,目光沉静:“她是不懂设计,但是她很懂政治。而且我这不是否定你的设计能力。而是说,他指出的那个‘点’,在当前形势下,确实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考量因素。尤其是面向国际市场的产品。”
他压低了声音,“你想,你问问阿姨现在的审核会不考虑政治因素吗?过于‘纯粹’的艺术设计,在眼下反而可能被视为‘缺乏立场’。李工强调符号和应用,虽然可能显得生硬,但却是最‘安全’,也最符合某些审查人员预期的路径。”
他看着陈敏依旧不服气的神情,劝慰道:“这个新系列,我的建议是,你先缓一缓,不必去和李工争这个主导权。让他先去尝试,按照他的思路来。”
“国际市场复杂,变数也多。有时候,退一步,避开风口浪尖,未必是坏事。做好我们手头现有的项目,巩固好基础,比争一个前途未卜的新系列更重要。”
陈敏沉默了片刻,林墨冷静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头的部分火气,但也带来了更深的无奈。她知道林墨看得远,说得也在理。“好吧……我听你的。只是,心里总觉得憋屈。”
“我明白。”林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做好自己,时间会证明一切。”
夏末秋初,林墨的妹妹林巧,终于从中专毕业了。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再加上王厂长的亲自关照和协调,她顺利地被分配到了四九城家具总厂的财务科,成为一名正式职工。
报到那天,林墨特意请了会儿假,送妹妹去总厂办公楼。看着林巧穿着崭新的列宁装,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脸上洋溢着青春和对未来的憧憬,林墨心里既欣慰又有些感慨,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终于也长大成人,走上工作岗位了。
林巧性格开朗活泼,脑子也聪明,很快就适应了财务科的工作。而因为她哥哥林墨的关系,以及王厂长的特意叮嘱,财务科的老师傅们对她都颇为照顾。
更巧的是,她的办公桌离设计科不远,一来二去,便和常常来财务科沟通预算、报销等事宜的陈敏熟悉了起来。
陈敏欣赏林巧的聪慧直率,林巧则崇拜陈敏的才华与干练。两人年纪相仿,又都与林墨关系密切,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这天晚上下班,林巧挽着陈敏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在回四合院的路上。
“敏敏姐,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林巧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敏情绪不高。
陈敏叹了口气,将白天李工在会议上发难,以及和林墨讨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有时候觉得,想做点真正好的设计,怎么就这么难呢?总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林巧听完,撇了撇嘴:“那个李工,一看就是个老古板!就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敏敏姐,你的设计明明那么好,别理他!我哥说得对,咱们不跟他争一时之气,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听着林巧毫无保留的维护和带着稚气的鼓励,陈敏的心情不由得轻松了一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呀,跟你哥一样,都会安慰人。”
“那当然,他是我哥嘛!”林巧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即又凑近陈敏,压低声音,笑嘻嘻地说,“不过说真的,敏敏姐,你跟我哥……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啊?”
陈敏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作势要打她:“好你个巧丫头,敢打趣我!”
两个姑娘笑闹着,清脆的声音在黄昏的胡同里回荡,暂时驱散了职场上的烦闷。林巧的入职,不仅让林家更加圆满,也为陈敏带来了一个可以倾诉、可以获得支持的亲密伙伴。在这变幻的时局中,这份纯粹的闺蜜情谊,显得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