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油的清冽漫出铁匠铺时,苏晚正凝望着蒸馏器的玻璃管。透明的油珠顺着管壁缓缓滚落,在白瓷碗底聚成一汪浅碧,绿得像是揉碎了星子,在碗心漾着细碎的光。林砚打的铁架稳稳托着蒸馏器,炉火的温度透过铁皮漫上来,将他新锻的铜镊子烘得微微发烫。
“比预想的要多。”苏晚拈起银勺舀了一点油,指尖触到的凉意混着薄荷的锐香,霎时在掌心漾开。“张婶说这油一小瓶能卖二十文,够换半担米了。”
林砚蹲在炉边添柴,松柴入膛的瞬间,火苗“腾”地窜起半尺高,将他的侧脸烫出分明的轮廓。“我再打几个细颈瓷瓶,”他往炉膛里又塞了块木柴,火星簌簌落在青布裤腿上,“比陶罐严实,能存得更久。”目光掠过苏晚腕间的银镯时,他顿了顿,浪涛纹在火光里蜿蜒流动,“这薄荷油性子烈,沾了银饰会不会氧化?回头我给你打个樟木盒,专放你的镯子。”
苏晚的脸颊微微发烫,忙将瓷碗里的薄荷油倾入小瓶。玻璃管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极了渔村清晨的雾。她忽然想起那些年,他蹲在码头修锚链的模样——铁锈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晨光漫过他的发顶,竟和此刻蒸馏器里的油珠一般,都带着几分不真切的亮。
铁蛋趴在蒸馏器旁的小凳上,脖颈间的银项圈刻着蔷薇纹,蹭着木凳面发出沙沙轻响。竹丫和石头绕着瓷瓶打转,薄荷的烈香呛得它们时不时打个喷嚏,项圈上的银链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碎钻。
“别靠太近。”苏晚伸手将瓷瓶往高处挪了挪,指尖轻轻拂过竹丫的耳朵,“油太凉,小心冰着你们。”狼崽们似懂非懂地摇着尾巴,铁蛋却叼住她的衣角往院外拖,毛茸茸的脑袋不住蹭着她的手背,分明是邀她去看院角的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的红果早已熟透,风一吹,便簌簌落了满地,像铺了层剔透的红玛瑙。林砚正握着铁铲,将那些落果埋进土里。“这果子是好肥料,”他直起身时,额角的汗珠滴落在青布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明年这时节,该长出新苗了。到时候我用后山的老竹,给你编个新药篓,结实得很。”
苏晚弯腰捡起一颗红果,果皮莹润得像涂了层蜡。“你总想着给我做新东西,”她笑着将红果放进他掌心,“我现在的药篓还好好的呢。”
林砚握紧红果,果皮的凉意透过掌心漫进心口。“不一样,”他的声音低得像夜风拂过窗棂,“老竹编的篓子,能陪着你更久。”
傍晚时,张婶挎着竹篮来学提炼薄荷油,瞧见狼崽们脖颈间的银项圈,眼睛倏地亮了,像落了满眶的星子。“好手艺!”她轻轻摩挲着铁蛋的项圈,银链在指尖滑出泠泠的响,“比镇上银铺打的还精巧,林砚这是把心思,都刻进铁里银里了。”
苏晚的脸烫得像被炉火烤过,忙低下头,给张婶演示蒸馏的步骤。薄荷的清冽混着张婶竹篮里桂花糕的甜香,在屋里缠缠绕绕,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林砚坐在铺子门口打磨瓷瓶,砂轮转动的沙沙声里,瓶身上的浪涛纹渐渐清晰,和苏晚腕间的银镯,遥遥相映。
“你们俩啊,”张婶忽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忙碌的两人身上,笑意里带着几分欣慰,“就像这薄荷油配桂花糕,一个清烈,一个甜软,偏偏就合得这样好。”
苏晚没说话,只是往蒸馏器里添了一把新采的薄荷。蒸汽在玻璃管里凝成水珠,像一串流动的泪,滴落在瓷碗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她想起林砚说的那句“能陪着你更久”,忽然觉得这寻常日子,竟也像这蒸馏的过程——把所有的平淡、欢喜与牵挂,都慢慢熬成了透亮的油,藏在时光的瓷瓶里,越陈,越香。
夜里,月光透过窗棂筛进来,落在蒸馏器的玻璃管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像撒了满架的银粉。林砚将打磨好的瓷瓶摆进药柜,与银镯、项圈,还有一块从渔村带回来的船板放在一起。小小的格子里,竟像藏了一片浓缩的山海。
“明天去给李叔送些薄荷油吧,”苏晚坐在灯下缝荷包,素色的布面上,她绣了浪涛托着蔷薇,正是仿着银镯的纹样,“他说他娘总头疼,擦这个能缓解些。”
林砚“嗯”了一声,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暖手炉,塞进她手里。那是用新银料打的小尺寸,炉身上刻着一片薄荷叶,触手温热。“夜里凉,揣着暖手。”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荷包上,顿了顿,又道,“我给你打个银扣吧,配这花纹,正好。”
苏晚的指尖捏着绣花针,针尖刺破布面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嗤响。月光落在荷包上,浪涛的曲线在布面起伏,竟像是真的有海水在缓缓流动。她忽然盼着冬天快点来——盼着用新瓷瓶装着薄荷油走亲访友,盼着看林砚给荷包打银扣时专注的模样,盼着和他围坐在炉火边,听狼崽们的银项圈叮当作响,把这蒸馏出的暖,一点一点,焐进往后的岁岁年年里。
远处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混着铁匠铺里偶尔响起的打磨声,像一首静谧的夜曲。苏晚轻轻靠在林砚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铁屑味,腕间的银镯随着呼吸,发出泠泠的轻响。她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蒸馏器里的月光,清清凉凉的,却藏着化不开的暖,在往后的朝夕里,慢慢流淌,香透每一个平凡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