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是在爷爷的讣告里,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兰潭水库的寒意。
台北的梅雨刚过,他攥着那张泛黄的死亡证明,爷爷陈阿水的死因栏写着 “意外溺水”,地点一栏赫然印着 “嘉义市兰潭水库”。这个名字在他童年记忆里总带着阴影 —— 爷爷从不许他靠近兰潭,甚至提都不愿多提,只在醉酒后含糊念叨 “水太冷”“别往下看”。
处理完后事,陈砚在爷爷老房子的樟木箱底翻出一本蓝布日记。纸页已经发脆,字迹歪扭,开篇日期是 1987 年农历七月十四:“今晚的月亮太圆,阿明说看到水面有字,我不信…… 水鬼要找替身,是不是真的?”
日记里反复提到 “阿明”“义庄”“日军刑场”,最后一篇写于 2003 年:“冬至,又有人没上来。水下有眼睛,在看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陈砚揣着日记,决定去兰潭水库寻找答案。
爷爷的老房子在嘉义市东区,离兰潭只有两公里。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陈砚沿着环湖公路走,水库像一块深色的玉嵌在山坳里,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却透着刺骨的凉意。岸边立着块警示牌,红漆写着 “水深危险,禁止靠近”,下面密密麻麻刻着逝者的名字,足有三百多个,风吹过仿佛能听见细碎的呜咽。
“后生仔,别再往前走了。”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一位穿蓝布衫的阿婆挎着菜篮,皱纹里嵌着风霜,“今天是七月十二,再过两天就是鬼节,兰潭的‘朋友’要出来了。”
阿婆是爷爷的老邻居林金妹,今年八十岁。她告诉陈砚,兰潭水库底下埋着一座百年义庄,日据时期被日军改成刑场,抗日义士的血染红了土地,后来积水成潭,冤魂就困在了水里。“你爷爷当年和阿明就是在这里出的事,阿明没上来,你爷爷被救上来后,一辈子都怕水。”
林阿婆的话印证了日记里的内容。陈砚追问细节,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那天也是月圆夜,阿明说看到水面冒气泡,拼成‘往下看’三个字,还听到小孩唱歌 ——‘兰潭水,蓝汪汪,阿爸的手,冷凉凉’。他伸手去摸,就被拖下去了,你爷爷伸手拉他,被水流卷得差点没上来,后来总说阿明的手又冷又黏,拽着他不放。”
陈砚脊背发凉,翻开日记,1987 年七月十四那篇写着:“气泡像鬼画符,拼成三个字,阿明笑着说‘是水鬼在喊我’,我拉不住他…… 水太冷了,像冰,腿动不了。”
为了弄清真相,陈砚找到嘉义市水利部门。工程师周明哲递给他一份水文报告:“兰潭水库底部有三个大漩涡,水温比表层低 8c,人突然下水会肌肉抽筋,漩涡能在十秒内把人卷到湖底。” 他指着卫星图上的暗红点,“这里是当年义庄的位置,水下地形复杂,暗流更急。”
“那为什么事故都集中在月圆夜、七月十四和冬至?” 陈砚问。
周明哲推了推眼镜:“月圆时水位最高,暗流最强;冬至表层水温最低,温差大;至于七月十四,更多是心理作用。当地‘水鬼找替身’的传说流传了几十年,形成了集体记忆。人在情绪低落或醉酒时,容易被环境暗示,哪怕只是绊一下,都会往灵异上想,恐慌之下更容易出事。”
陈砚半信半疑。七月十四当晚,他揣着爷爷的日记,悄悄来到兰潭水库。月光像霜一样铺在水面,泛着冷光,环湖公路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他坐在爷爷日记里提到的老柳树下,湖面平静得能映出月影,却看不到一丝鱼跃的痕迹。
午夜十二点,突然响起清脆的童谣,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水库边回荡:“兰潭水,蓝汪汪,阿爸的手,冷凉凉……” 陈砚猛地站起来,歌声像是从水面飘来,又像是在耳边,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盯着水面,果然看到一串气泡冒上来,慢慢聚拢,竟真的拼成了 “往下看” 三个字。陈砚的心跳得飞快,爷爷日记里的场景就在眼前。他下意识地弯腰,水面映出自己的脸,突然,倒影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甲泛青,朝着他的脸抓来!
“啊!” 陈砚踉跄着后退,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岸边的湿泥上。他刚要爬起来,却发现裤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水草,却像有生命般往他脚踝缠来。
“别过来!” 陈砚慌忙后退,却踩空了岸边的石阶,整个人掉进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腿肚子突然抽筋,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他想挣扎,却发现身体被一股力量往下拽,正是周明哲说的暗流。
童谣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吟唱。陈砚的视线开始模糊,水面上的气泡又冒了上来,“往下看” 三个字格外清晰。他想起爷爷日记里 “水太冷,腿动不了” 的描述,也想起周明哲说的肌肉抽筋,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迫自己冷静,用没抽筋的右腿蹬水,试图挣脱暗流。
就在这时,他看到水下有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老式中山装,像是阿明的模样。影子伸出手,脸上带着诡异的笑。陈砚瞳孔骤缩,却突然想起林阿婆说的 “冤魂找替身”,也想起爷爷当年被救后说的 “阿明的手又冷又黏”。他猛地偏头,避开影子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岸边游。
“后生仔!抓住!” 岸边传来喊声,是周明哲。他拿着救生圈,正沿着石阶往下跑。原来周明哲担心鬼节有人冒险,特意来巡逻。
陈砚抓住救生圈,被周明哲拉上岸。他瘫在地上,浑身湿透,腿还在抽筋,却忍不住回头看湖面。月光下,水面恢复了平静,童谣声消失了,气泡也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你差点就出事了。” 周明哲递给他一条毛巾,“刚才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陈砚点点头,把看到的气泡、童谣和水下的影子说了出来。周明哲沉默片刻:“水温骤降会让人产生幻觉,加上你爷爷的日记和林阿婆的传说,心理暗示会放大恐惧。刚才你看到的影子,可能是水下的树枝或石头,光线折射造成的错觉。”
但陈砚心里清楚,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冰冷的触感,绝不是单纯的幻觉。他翻开爷爷的日记,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爷爷和阿明的合影,两人站在兰潭岸边,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阿明,水太冷,我替你活着,再也不靠近兰潭。”
几天后,陈砚在整理爷爷遗物时,发现了一张日军刑场的旧报纸。1943 年,兰潭原址的刑场处决了二十多名抗日义士,报纸上的照片里,义庄的牌匾清晰可见。林阿婆说的没错,这片土地埋着太多冤魂,他们的怨念或许真的融入了兰潭的水里。
陈砚没有把自己的经历写成猎奇报道,而是写了一篇长文,讲述兰潭水库的历史、水文危险和民俗传说。他在文末写道:“真正的死亡漩涡,从来不是单一的灵异或自然危险,而是恐惧与无知的叠加。那些冤魂的传说,或许是逝者的警示,提醒我们敬畏自然,也敬畏人心深处的脆弱。”
离开嘉义那天,陈砚又去了一次兰潭水库。警示牌上的名字又多了一个,是爷爷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不再是深黑色的漩涡,却依然透着难以言说的寒意。风一吹,仿佛又听到细碎的童谣声,在湖边久久回荡,警醒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兰潭的传说还在继续,那些沉入水底的冤魂和逝者,或许还在等待救赎。但陈砚明白,真正能让人远离危险的,不是对鬼魂的恐惧,而是对自然的敬畏和对自我的掌控。就像爷爷日记里写的,活着的人,要替逝去的人好好活着,别让兰潭的水,再吞噬更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