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寒”前哨的“穹顶实验室”，严格来说，只是一个利用废弃的、相对完好的生态样本储存舱改造的简陋空间。它大约只有两个标准集装箱大小，墙壁是冰冷的金属，大部分照明依靠临时接驳的便携光源，空气里弥漫着臭氧、金属锈蚀和一种淡淡的、类似苔藓的湿润气息——这是希望的味道。
陈院士站在实验台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主控屏上瀑布般流下的数据，布满老人斑的手微微颤抖。在他身后，几名同样面容憔悴但眼神晶亮的技术员屏息凝神，操作着几台勉强拼凑、指示灯闪烁不定的设备。实验台中央，一个透明的小型培养容器内，一株纤细的、呈现出不健康淡黄色的绿藻，正缓慢地、但确实地在富含二氧化碳的人工溶液中舒展着叶绿体。
“光合作用效率……稳定在基准值的百分之一点七，还在缓慢提升。”一名技术员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命。
“氧气析出率，每升每小时零点零三毫克。微量，但存在。”另一人补充，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陈院士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角，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空气中那微不足道的、新生的氧气全部吸入肺腑。“成功了……理论上是可行的……”他喃喃道，声音沙哑，“利用‘净化核心’转化出的、温和的辐射能谱替代特定波长的光照，配合基础培养基，休眠了亿万年的曦光绿藻样本……活了。”
实验室的门滑开，秦书墨和洛城走了进来。秦书墨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行走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洛城则落后半步，动作间带着久伤初愈的些许滞涩，但眼神清亮，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陈老，情况如何？”秦书墨走到控制台前，目光落在那一小簇淡黄色的绿藻上。
“指挥官，洛城。”陈院士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指了指屏幕，“初步验证成功！我们激活了从曦光基因库中找到的三种基础自养型微生物样本。看，这株‘静海-7型’绿藻，已经开始进行低效率的光合作用了！这证明，‘净化核心’转化出的能量，确实可以被某些曦光基础生物利用！”
洛城看着那抹微弱的淡黄，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这不仅仅是几株藻类，这是生命在此地重新萌发的第一声啼哭，是打破死寂星球的第一步。“能量供应稳定吗？”他问出了关键。
“不稳定，但可控。”陈院士调出另一组数据，眉头微蹙，“‘净化核心’的输出功率远超需求，但能量性质过于‘纯净’和‘霸道’。我们模拟的‘晨曦’光谱发生器只能转化其中极小一部分，且负载波动很大。维持这个小生态罐，就需要消耗前哨目前总能源配额的百分之十五。要扩大规模，哪怕是维持一个仅供数人呼吸的小型闭环系统，能量缺口也是巨大的。”
“而且，”陈院士指向旁边另一个密封的、内部布满灰色菌斑的培养皿，神色凝重，“我们还在样本中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方舟行星本土的休眠微生物。它们在‘净化核心’能量场的长期微弱辐射下，发生了难以预测的变异，与曦光藻类存在明显的竞争和抑制关系。这个星球的‘土壤’……并不‘干净’。大规模生态改造，必须先解决这个‘污染’问题。”
希望与挑战并存。证明了道路可行，但前路布满荆棘。
秦书墨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实验室里每一张疲惫却充满渴望的脸。“能量问题，我会想办法。洛城对‘净化核心’的感应正在加深，或许能找到更高效、更安全的能量引导方式。至于本土微生物的问题……”她看向陈院士，“成立一个专项小组，由你负责，优先研究其特性、威胁等级以及可能的控制或利用方案。记住，安全第一，任何实验必须严格隔离。”
“明白！”陈院士重重点头。
离开实验室，走在昏暗的通道中，秦书墨忽然开口：“你的伤，恢复得很快。”
洛城活动了一下右臂，绷带下还有些隐痛，但已无大碍。“‘曦’的帮助很大。而且……”他顿了顿，“‘净化核心’散发出的能量场，似乎对我的恢复有促进作用。我对它的感应，也越来越清晰了。”
秦书墨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神深邃：“能清晰到什么程度？”
洛城思索着，努力描述那种玄妙的感觉：“像……能听到它的‘呼吸’，感觉到它的‘脉搏’。虽然还很模糊，但能大致判断出哪些区域能量流动平稳，哪些地方存在‘淤塞’或‘杂波’。陈院士模拟的‘晨曦’光谱，其实只触及了它最表层、最温和的一缕能量。它的深处……蕴藏着更庞大、也更危险的力量。”
“危险？”
“是的。”洛城点头，神情严肃，“那股力量……太浩瀚了。我尝试稍稍深入感应，就差点被其中蕴含的某种……冰冷的、绝对的‘秩序’意志淹没。那不是恶意，更像是……一种设定好的、不容置疑的程序。‘曦’警告我，以我现在的精神力，贸然引导深层能量，很可能被同化，失去自我。”
秦书墨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秩序……程序……或许，那就是曦光文明留给‘净化核心’的底层指令，确保它只执行‘净化’的职能，无论对象是谁。”她抬起头，看向洛城，“你需要更小心。在我们完全理解它之前，不要冒险。”
“我知道。”洛城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心头微暖，“我会量力而行。倒是你，‘净化核心’对你的影响似乎更直接？”
秦书墨没有否认，望向通道尽头隐约透出的、来自“净化核心”方向的微弱白光：“我能感觉到它在……‘呼唤’我，或者说是与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共鸣。它让我恢复加快，精神也更清晰，但有时……也会做一些模糊的梦，关于这座堡垒，关于最后的战斗……”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能量，是制约一切的关键。你需要尽快找到安全引导‘净化核心’表层富余能量的方法，哪怕只是多百分之一，也能让陈院士的生态实验推进一大步。”
“我明白。”洛城郑重应下。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眼前的绿藻，更是为了未来可能到来的数千援军，为了在这颗死寂星球上，真正点燃文明的火种。
几天后，在洛城的引导和“曦”的辅助下，陈院士的团队成功搭建起一个更稳定的小型能量引导阵列，能够将“净化核心”表层溢散的部分温和能量，转化为适合“晨曦”光谱发生器的稳定电力。虽然转化率依然低下，但已足以将那个小小的生态罐规模扩大数倍。
新的生态罐被安置在“深寒”前哨中心位置一个相对宽敞的舱室内，被大家称为“希望之角”。淡黄色的绿藻在特制的溶液中缓慢生长，虽然依旧脆弱，但那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成为了这冰冷地下世界中最珍贵的风景。每当轮休，总会有人默默地站在生态罐前，看上很久，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力量。
洛城站在“希望之角”外，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摇曳的绿意。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净化核心”的联系又紧密了一丝，对那股浩瀚力量的敬畏也更深了一层。秦书墨悄然走到他身边，同样静静地看着。
“很美，不是吗？”她轻声说。
“嗯。”洛城点头，“只是第一步。”
“但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秦书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会在这里活下去，然后，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让文明……延续下去。”
洛城侧头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她苍白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神却坚毅如磐石。他忽然想起“曦”偶尔流露出的、关于“源初之噬”本质的只言片语——那并非单纯的毁灭，更像是一种对有序的、固定的“存在”的终极否定和重塑。
而这抹脆弱的绿色，这种在死寂中挣扎求生的意志，是否正是对这种“否定”最有力的回应？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脚下的路，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