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内殿,被深夜的凉风一激,梁九功和魏珠那颗悬着的心才略略回落,但随之涌上的,却是一种更为复杂和沉郁的情绪。
两人并未立刻散去,而是默契地走到乾清宫廊下一个僻静的角落,借着宫灯昏暗的光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方才在内殿,皇上对太子殿下那无法掩饰的疼惜与守护,以及那句对佟佳贵妃请求冷淡至极的“朕知道了”,都如同最明确的信号,清晰地昭示了佟佳氏一族的未来。
“这次……佟佳氏,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魏珠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没有多少幸灾乐祸,反而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慨。
梁九功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景仁宫所在的方向,那里如今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
他回想起这几日通过各种渠道汇总回来的零星信息,以及皇上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和冰冷神色,心中那点因为太子转危为安而稍缓的情绪,再次被一股冰冷的怒意取代。
“他们这是……” 梁九功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冷硬,“把殿下的仁善,当成了可以无限糟践、无限消耗的玩意儿了!”
魏珠深以为然,接口道,语气同样带着压抑的火气:“可不是吗!殿下平日里待人宽厚,对兄弟爱护,对臣下也算体恤。
可这份善心,难道就成了他们蹬鼻子上脸、甚至敢行此弑君杀储恶行的底气了?
还指望着……指望着殿下若是醒了,或许会念及旧情,看在四阿哥或者别的什么份上,为他们‘无辜者’说句话,求个情?”
说到这里,魏珠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忍不住啐了一口(当然是不敢发出声音的):“呸!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梁九功冷哼一声,眼底寒光一闪:“如今殿下这情形,皇上恨不能将一切风雨都挡在外头,让殿下安安稳稳、心无挂碍地休养。
莫说殿下如今还虚弱得说句话都费力,就算殿下精神好些了,以皇上的性子,也必然会瞒得死死的,绝不会让这些腌臜事、这些恶心人的‘求情’,去污了殿下的耳朵,扰了殿下的心神!”
他们太了解自家皇上了。
皇上对太子的保护欲,在这次生死劫难之后,恐怕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任何可能让殿下劳神、伤心、乃至回忆起那段可怕经历的人和事,都会被康熙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
佟佳氏及其相关的一切,如今在康熙眼中,恐怕就是最需要被彻底清除、绝不能污染太子养病环境的“污秽”。
“还指望殿下亲自开口?”
魏珠补充了一句,语气充满了讥诮,“他们也不想想,殿下这次遭了多大的罪!
那毒……太医可是说了,凶险万分,若非圣僧舍命,殿下怕是……如今殿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天大的造化,需要静养多久都未可知。
他们倒好,不思己过,还想利用殿下的善心?皇上第一个就不答应!”
梁九功重重地叹了口气:“所以说,贵妃娘娘那番‘为无辜陈情’的话,递得实在不是时候,也……太看轻了皇上护犊子的心了。”
在太子殿下所受的伤害面前,任何所谓的“无辜”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激化皇上的怒火——你们佟佳氏的“无辜”妇孺需要保全,那我儿保成所受的无妄之灾、所担的性命之忧,又该向谁讨要?!
两人沉默了片刻,夜风穿廊而过,带来深秋的寒意。
“接下来……就看皇上如何决断了。”
梁九功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对即将到来的雷霆手段的预知,“佟佳氏树大根深,要动,必然是一场大风波。但皇上心意已决,又有殿下之事在前,恐怕……不会留太多情面了。”
魏珠点了点头:“咱们只管伺候好皇上和殿下便是。外头的事……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话虽如此,但两人心中都清楚,这场由佟佳氏野心与愚蠢引发的风暴,注定将席卷朝野,无人能够完全置身事外。
而他们这些御前之人,只需牢牢记住一点:一切以皇上和太子的安危与意愿为最高准则。
至于其他,无论是曾经的显赫外戚,还是所谓的“无辜”牵连,在触及这条铁律时,都只能成为被碾碎的尘埃。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内殿方向那温暖的烛光,那里有劫后余生的父子温情;
又望了一眼景仁宫那沉入黑暗中的轮廓,那里是即将迎来末日审判的囚笼。
两相对比,更显出一种残酷的世事无常。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怀着复杂的心绪,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乾清宫沉沉的夜色之中,继续履行他们作为帝王耳目的职责,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血雨腥风的清算之日。
而太子殿下的仁善,绝不会成为罪孽的保护伞,反而可能成为加速其覆灭的催化剂——因为,那正是皇上最不容触碰的逆鳞,最需要被精心呵护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