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9年,洛阳城破第三日。
董卓西迁的烟尘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渐渐淡去,却将漫天的焦糊味牢牢锁在这片土地上,如同凝固的血泪。烧焦的宫阙残骸如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旷野之中,断壁残垣间还残留着未熄的火星,偶尔有焦木承受不住重量,“噼啪”一声断裂坠落,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刺耳,惊起几只秃鹫,盘旋在灰黑色的天幕下,觊觎着遍地的尸骸。孙坚率领部众在甄官井旁寻得传国玉玺后,早已心急如焚地封锁消息,整肃兵马——士兵们盔明甲亮,却难掩疲惫,马鞍旁的行囊鼓鼓囊囊,显然装满了劫掠的财物,而那方镇国之宝则被孙坚贴身藏在锦缎之中,散发着温润光泽,牵引着他返回江东图谋大业的野心。至于城郊这片被战火吞噬的残垣断壁,以及可能残留的幸存者,早已不在他的顾及之内,队伍沿着洛阳城东的官道悄然撤离,马蹄踏过焦土,扬起阵阵黑尘,很快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废墟深处,甄官井旁的焦土上,一丝微弱的气息正在混沌中苏醒。
吕莫言是被一块坠落的炭焦木烬砸醒的。那木烬带着未熄的余温,约莫指甲盖大小,重重砸在他的额角,灼痛感如针般刺透混沌,让他猛地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头痛欲裂,像是被重锤反复碾过,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带着钝痛,仿佛整个头颅要炸开一般;喉咙干涩得仿佛要裂开,连吞咽口水都觉得艰难,舌尖泛着铁锈般的苦涩;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意,那是江水浸泡后的湿冷与井下潮气交织的滋味,黏腻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微微打颤。
“这是……哪里?”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在绝对的黑暗中渐渐适应。头顶上方透着一丝微弱的圆形光亮,边缘模糊不清,能看到残破的井壁——上面布满了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像是被大火反复炙烤过,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焦痕,松动的泥土和碎石不时簌簌掉落,砸在井底的砖石堆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又一块带着火星的炭焦木烬坠落,擦过他的肩头,落在脚下的碎石堆上,发出细微的“滋滋”燃烧声,火星溅起,烫到了他的脚踝,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脚,那点火星很快便熄灭在潮湿的泥土里,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印记。
吕莫言这才惊觉,自己竟身处一口枯井之中。
井底空间狭小,不足丈余见方,堆满了坍塌的砖石、烧焦的木屑和腐烂的草叶,还有几具早已僵硬的小兽骸骨,不知是何时坠落至此。他蜷缩在角落,浑身酸痛无力,每动一下,骨头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生了锈的铁器。脑海中闪过一丝模糊的碎片:浑浊的江水、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量、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还有耳边隐约的呼喊——像是有人在喊“二哥”,声音焦急而绝望,带着哭腔,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他下意识地想抓住这些碎片,伸出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却发现它们如同指间的流沙,越是用力,消散得越快,只留下一片虚无的怅然。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喊我的人是谁?”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却得不到任何答案。那些关于现代的记忆——江边那把刻着“梨花盟”的鱼竿、蒋欲川递来的矿泉水、苏清沅递来的橘子带着淡淡的酸甜味、梨花林里三个少年并肩而立,说着“生死与共”的誓言、课堂上老师讲过的东汉末年历史……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模糊的温度,却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剥离、碾碎。天道法则的束缚如同细密的网,将他的现代记忆一点点抽离,像是用橡皮擦抹去字迹,只留下一片空白的茫然。唯有心底深处那股莫名的沉稳,以及一种强烈的“牵绊感”,如同烙印般顽强地留存着——仿佛他本该与谁并肩同行,却不知那人身在何方;仿佛他肩负着某种未完成的承诺,却想不起承诺的内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涩和记忆消散带来的眩晕,开始观察四周。枯井的井壁约莫两丈有余,不算太高,上面布满了交错的裂纹和干枯的藤蔓茎秆,部分砖石已经松动凸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支点,似乎能作为攀爬的借力点。井底的泥土松软潮湿,混杂着烧焦的木屑、碎石和某种不明的黏腻物质,踩上去深陷其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让人极不舒服。
“必须出去。”
这是此刻唯一清晰的念头。吕莫言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发软得几乎站立不稳,身体晃了晃,重重撞在井壁上,冰冷的砖石让他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几分。他扶着冰冷的井壁,缓了片刻,感受着掌心粗糙的砖石纹理,才渐渐找回一丝力气。他抬头望向井口的光亮,那束微弱的光像是黑暗中的救赎,牵引着他的求生欲,让他暂时忘却了头痛和迷茫。他伸手抓住井壁上一根相对粗壮的枯藤,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纹理,带着些许潮湿的凉意,试了试承重,确认牢固后,便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井壁湿滑异常,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苔藓,松动的砖石不时脱落,砸在井底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尖被粗糙的砖石和藤条磨得生疼,指甲缝里嵌进了泥土、木屑和细小的碎石,火辣辣地疼,甚至渗出血丝,与潮湿的泥土混合在一起,黏腻不堪,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却没有松手。攀爬的动作牵扯着浑身酸痛的肌肉,每向上爬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滴在井壁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又很快被蒸发。
就在攀爬的过程中,那些残存的现代记忆碎片彻底消散了。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梨花纷飞的场景,三个少年并肩而立,阳光透过花枝落在他们脸上,笑容清澈,说着“生死与共”的誓言,那份肝胆相照的暖意刚一浮现,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抹去,像是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空白,他再也想不起自己来自哪里,想不起那些熟悉的面容和声音,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怅然,以及心底深处那股强烈的“牵绊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在等着他,却始终抓不住头绪。
不知爬了多久,当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井口的边缘时,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烧焦的木头味、浓烈的血腥味、腐烂的尸体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包裹。吕莫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疼痛,胸口阵阵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他用尽全力,撑着井口的边缘,手臂肌肉紧绷,青筋凸起,缓缓将身体探出枯井。
那一刻,他彻底愣住了。
井口之外,是一片人间炼狱。
远处的洛阳城轮廓残破不堪,巍峨的城墙多处坍塌,露出里面烧焦的宫殿楼宇骨架,断梁残柱如同狰狞的骨骼,指向灰黑色的天空。浓烟依旧在缓缓升腾,将天空染成一片压抑的灰暗,连阳光都无法穿透。近处的旷野上,散落着烧焦的梁柱、破碎的瓦砾和断裂的兵器——锈迹斑斑的刀剑插在焦土中,枪矛的木柄早已碳化,一碰就碎。几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衣衫焦黑,紧紧贴在身上,有的蜷缩成一团,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有的肢体残缺,伤口处早已发黑结痂,苍蝇在周围嗡嗡作响,啃噬着腐败的皮肉,触目惊心。地面上的泥土被大火灼烧得发黑发脆,踩上去依旧带着余温,偶尔能看到散落的孩童玩具碎片(一块烧焦的木马、半只布偶)、破碎的玉佩和锈蚀的发簪,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浩劫——那些鲜活的生命,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蹒跚学步的孩童,还是正值壮年的男女,都在这场战火中化为尘埃。
空气中的气味比井底浓烈数倍,吕莫言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让他眼泪直流。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现代社会的和平与安宁早已在记忆中消散,但身体的本能却在抗拒这种血腥与残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生命的敬畏,即使记忆消失,这种本能依旧存在。他扶着井口的岩石,大口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软弱和不适只会带来死亡,求生的本能让他渐渐压下了生理上的抗拒,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恐惧,慢慢变得平静、警惕。
吕莫言扶着井口,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死寂,无边的死寂。除了偶尔掉落的焦木声响、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远处秃鹫的几声凄厉啼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鼎沸,甚至没有虫鸣鸟叫,只有一片被战火吞噬后的残破与荒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绝望在空气中蔓延。
他终于明白,自己来到的,绝不是熟悉的世界。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电灯电话,只有战火纷飞后的废墟,只有生与死的残酷界限,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就在他沉浸在震惊与茫然中时,远处的官道上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队伍行进的声响,由近及远,渐渐远去。那声音整齐而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废墟的死寂。吕莫言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多年来养成的沉稳让他瞬间做出反应,连忙躲到井口旁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只露出半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那是一队身着银甲的士兵,队列整齐,步伐稳健,银甲上沾染着尘土和暗红色的血迹,显然刚经历过厮杀。他们护送着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马车的帘幕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从马车的规格和士兵的护卫姿态来看,里面定然是重要人物。为首的将领身姿魁梧,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持一柄古锭刀,刀鞘上镶嵌着宝石,虽看不清面容,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正是刚刚寻得传国玉玺、急于返回江东的孙坚。
吕莫言并不知道这支队伍的主帅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刚刚带走了足以搅动天下的传国玉玺。他只知道,这支装备精良、气势威严的队伍的离去,意味着这片废墟彻底沦为了无人问津的绝境,再也没有可能得到救援。他与这位江东猛虎,在同一处废墟,同一时段,只因这口枯井的阻隔、一场时空的错位,以及他昏迷未醒的巧合,错过了第一次相遇。而这场看似偶然的错过,也将在未来的乱世中,悄然改变着彼此的命运轨迹,让他们的重逢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只留下扬起的黑尘在空气中慢慢消散,落回焦土之上。吕莫言从岩石后走出,心中的茫然渐渐被一种强烈的警惕取代。他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或许是隐藏在断壁残垣后的流寇,或许是尚未熄灭的暗火,或许是因饥饿而疯狂的野兽,甚至可能是其他心怀恶意的幸存者。想要活下去,必须万分谨慎,必须尽快找到生机,找到食物、水源,以及可以信任的人。
他再次看向自己爬出的那口枯井。井口布满了不规则的裂纹,井壁上的焦痕触目惊心,像是被大火炙烤过无数次,部分砖石已经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彻底坍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去寻找那隐约传来的呼喊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幕诡异的景象——
枯井的底部,不知何时,竟缓缓渗出了一丝丝淡黑色的水。
那水流极其微弱,如同蛛丝般纤细,从井壁深处的裂纹中渗透出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粘稠感,缓缓汇聚在井底的泥土上,积起一小滩,约莫拳头大小。水色发黑,却不透明,像是混合了墨汁、油脂和某种未知的沉淀物,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反射着灰暗的天光,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即使站在井口,也能感觉到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仿佛这水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幽冥地狱。更诡异的是,那黑泉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与空气中的焦糊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气息,让人本能地感到抗拒。
吕莫言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那黑泉透着一股邪气,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他没有时间深究——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微弱呼喊,再次传入耳中,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像是老弱妇孺的求救,又像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在相互呼唤。那是此刻唯一的生机信号,也是他在这片绝望废墟中唯一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和恐惧,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东方的天际线处,云层似乎稀薄了一些,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黑暗中的一抹希望。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找到那些声音的来源——在这乱世之中,孤身一人,终究难以长久,只有找到其他幸存者,才能获得活下去的机会,才能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吕莫言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渗出黑泉的枯井,眼神复杂,有警惕,有疑惑,也有一丝莫名的预感。他转身,毅然踏入了一片残破的废墟之中,脚下的焦土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在为他的前路伴奏。断壁残垣在他身边矗立,如同沉默的墓碑,记录着这座帝都的辉煌与毁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残墙之间,只留下那口枯井,在死寂的废墟中,默默流淌着诡异的黑泉,映照着这座帝都的浩劫,也预示着他未来前路的重重劫难,预示着他与这个乱世的深度绑定,再也无法回头。而那口枯井中的黑泉,如同一个隐藏的谜团,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闯入他的生命,揭开一段关于时空、关于命运的隐秘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