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12月15日夜,与西伯利亚前线酷寒肃杀截然不同,无忧宫的这间书房温暖如春。
巨大的石砌壁炉内,上等的白桦木柴燃烧正旺,发出均匀而柔和的噼啪声,将跳动的光影投射在镶嵌着深色橡木板的墙壁和覆盖着昂贵波斯地毯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丝、旧书籍皮革装帧以及上光蜡的混合气息。
身兼新世界凯撒---新秩序代言人---德意志帝国皇帝以及穿越者双重身份的威廉二世——独自站在书房中央一张巨大的、覆盖了整个欧亚大陆的军事地图前。
地图制作精良,色彩分明:从莱茵河到维斯瓦河,再到第聂伯河、伏尔加河,直至遥远的叶尼塞河流域,广袤的土地已被深浅不一的蓝色所覆盖,象征着帝国及其盟友的控制或影响力范围。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位置,被一枚精致的银质坦克模型压住,周围插着数面代表交战德军部队的小型旗帜,其中一面标记着“第7摩托化步兵团\/快速突击集群”的旗帜旁,还特别用红笔标注了一个小小的狐狸图案——那是参谋部根据前线传闻添加的,关于“极寒之狐”的注记。
皇帝身着一件深蓝色镶银边的便服,未戴任何勋章,显得随意而专注。他背着手,身形挺拔,目光在地图上那片巨大的蓝色区域与那些尚未被染色的西伯利亚东部、远东、中亚的空白区域之间缓缓移动,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壁炉跳跃的火光,也映照着更为复杂幽微的思绪。
莱因哈特·冯·严少校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将一份刚由总参谋部机要通讯室译出的、标有“绝密·急件”字样的文件夹,轻轻放在书桌边缘。
这位年轻的德籍华人副官,面容依旧保持着东方人的清隽轮廓,但眼神和举止已被严格的普鲁士军事训练打磨得沉静而锐利。
文件夹内综合了曼施坦因元帅关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战役最新进展及困境的报告、军事情报局关于联军内部矛盾的分析摘要,以及外交部情报司提供的关于英法流亡政府以及美日近期动向的评估。
威廉二世并未立即转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莱因哈特会意,无声地退至门边阴影处肃立等待,姿态一丝不苟。
良久,皇帝才缓缓走回书桌后坐下,就着台灯明亮而集中的光线,开始阅读文件。他的阅读速度很快,目光扫过一行行打印字体和手写的批注,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变化,唯有食指偶尔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显示出他内心的活动。
全部看完后,他将文件夹合上,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高背椅中,闭上双眼,手指按压着鼻梁,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壁炉柴火的噼啪声,以及墙角那座落地式布谷鸟钟钟摆规律而沉重的摆动声。
“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还有帝国的将士们做得很好”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明显的褒贬,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隆美尔……更是超乎预期的出色,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总是能给我搞出不少惊喜,‘极寒之狐’……俄国人这个绰号,起得贴切,狡猾、顽强、适应力极强,能在最严酷的环境中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给予对手致命一击,这正是我期望看到的帝国军人素质的体现。”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投向墙上的巨幅地图,焦点凝聚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那个银色的坦克模型上。
“他们打到了叶尼塞河,打进了西伯利亚的心脏地带,我们摧毁了俄国人在乌拉尔以东最大的工业中心,击溃了他们最后一支像样的野战军团,甚至可能占领这片比欧洲还要辽阔的土地,从纯军事角度看,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足以载入史册,拿破仑做不到,阿道夫做不到,就连波兰那群哥谭也做不到。”
然而,他的语气在这里发生了微妙的转折,带上了一丝深沉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但是,莱因哈特,”他转向肃立的侍从官,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更遥远、更抽象的存在,“你看这地图。我们征服了,或者说正在征服,一片无比广袤的土地。然而,征服之后呢?”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枚代表苏俄残余力量的红色棋子,将它轻轻放在地图上贝加尔湖以东、那片标注着“东西伯利亚山地”、“勒拿河流域”以及“远东共和国”的、近乎空白的辽阔区域。
“俄国……太大了。它的空间纵深,足以吞噬拿破仑的六十多万大军,足以吞噬五百五十万大军,也足以让任何现代入侵者的后勤线绷紧到断裂的边缘,它的自然条件,西伯利亚的严寒,是无分敌我的、最公平也最残酷的敌人。”
“它的人民……经历了沙皇、战争、革命和内战的磨难,养成了一种近乎原始的、对苦难的耐受力和对土地的执着。我们能够击败它的军队,占领它的城市,摧毁它的工厂,但是……”
威廉皇帝停顿了一下,将红色棋子在指尖缓缓转动。“我们是否准备好,像消化那个傀儡法国、像整合整个欧洲那样,去消化这片比整个欧洲大陆还要庞大、还要寒冷、充满了异质文化和潜在敌意的土地?”
“帝国是否有足够的行政官员、足够的技术专家、足够的基础设施投资,以及……最重要的,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将这片冻土真正转化为帝国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永远需要驻军镇压、永远消耗资源的流血伤口?”
他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窗外,柏林冬夜的天空漆黑如墨,正无声地飘落着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细密的雪花在宫灯的光晕中飞舞,静静覆盖着宫殿的花园、远处的街道和更原野。
“曼施坦因在报告结尾问我,是否批准他向伊尔库茨克继续进军的计划。古德里安和隆美尔们,当然还能再打一场胜仗,甚至十场。”
“他们的勇气、他们的战术、他们的装备,在可预见的未来,依然对俄军保持优势,但是,然后呢?帝国的血液——青年们的生命,国库的金钱,工业的产能,民众的耐心——还能在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永冻土上流淌多久?”
“我们要把战线推进到勒拿河?到黑龙江?到太平洋岸边吗?那里又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另一个需要征服的‘敌人’,还是另一个需要填平的‘无底洞’?”
皇帝转过身,脸庞在炉火与台灯的双重映照下,半明半暗,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超越这个时代任何一位君主或战略家的、复杂而清醒的忧虑。
“联军内部的杂音,渥太华和阿尔及尔在阴影里的小动作,美国暧昧不明的态度……这些都只是表象,是胜利必然带来的副产品。”威廉的声音更低沉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向一个无形的、更宏大的存在发问。
“真正的挑战,不在于我们能否赢得下一场战役,而在于我们能否消化这场胜利,能否将军事上的征服,转化为政治、经济、文化上可持续的统治。”
“我们是在为一个帝国加冕,但这顶冠冕,是由西伯利亚的冰雪铸就的。它华丽、耀眼,象征着无上权威,但也异常冰冷、沉重,甚至可能……冻伤佩戴者的手指。”
沉默再次降临书房,只有雪落无声,莱因哈特·冯·严屏息静立,他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皇帝这番深思远虑,既是战略评估,也像是一种孤独的倾诉。
良久,威廉走回书桌,提起一支蘸水笔,在一张印有皇家纹章的信笺上快速书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给总参谋部发电。”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第一,批准曼施坦因元帅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前线,视实际情况,逐步转入巩固防御阶段。授权他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稳定现有战线,清剿占领区残敌,并确保后勤通道安全。但暂不批准向伊尔库茨克方向发动新的大规模攻势。”
“第二,命令外交部与军事情报局,立即着手秘密筹备与苏俄方面……任何可能的、有分量的代表,进行接触的渠道。地点可选在中立国,如瑞典或瑞士。接触层级和具体议题,由他们根据前线实际情况和国际反应拟定方案,直接报我。”
“第三,通知首相和财政大臣,我需要一份关于在东欧及新占领区进行长期经济整合与基础设施投资的初步评估报告,重点是成本、时间框架和潜在的社会阻力。”
“第四,那个臭卖鞋子的斯大林,有点烦人了,别让斯科尔兹内少校去美国找罗斯福了,联系他,我有更重要事找他。”
写完,他放下笔,将信笺递给莱因哈特。“立刻发出。”
莱因哈特双手接过,正欲转身离去,皇帝却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停步回身。
威廉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出了一句让莱因哈特·冯·严少校在多年之后,经历无数风云变幻,仍反复回味、感觉其中蕴含着无限深意与预言力量的话:
“我们可能已经赢得了战争,但真正的寒冬……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