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改装越野车的散热器终于在一声类似老牛反刍的闷响后,彻底罢工了。
赵雷一脚踹在车门上,漆皮簌簌往下掉。
他没再看这堆废铁一眼,紧了紧背包带,大步跨进了前方白惨惨的盐碱地。
这里地表硬得像劣质水泥,每走一步,脚底板都震得发麻。
赵雷走得很慢,每隔一公里左右,就会停下来。
他从背包侧面抽出一根磨得尖锐的螺纹钢筋,抡起一块石头,“叮当”几下砸进龟裂的土缝里。
一共十七根。
对应着火种基地那十七期让他嗓子冒烟、血压升高的学员班。
他在每根钢筋顶端都系了一条颜色各异的布条。
那是从旧作训服上撕下来的,纤维已经脆了。
风一过,十七根钢筋顶端的布条疯狂抖动,发出一种类似电台调频失败时的“滋滋”声,在这片死寂的无人区里显得格外聒噪。
“别嫌吵,这是给你们留的灯。”赵雷嘟囔了一句,拍了拍手上的铁锈灰。
走到公路桥遗址南侧时,太阳已经把地面烤得有些烫脚。
一串凌乱却有力的脚印横在必经之路上。
赵雷蹲下身,手指按在其中一个鞋印上。
鞋印很深,边缘清晰,但前掌位置的磨损极其怪异——主要集中在第三跖骨那个点。
这是长期练习“移动中换弹”留下的职业病。
那是他的独门绝活,要求在高速奔跑中以前脚掌为轴心瞬间急停、转身、换弹夹,再借力弹射出去。
正常人的鞋底磨不到这块,只有那是群被他骂成“猪脑子”的学生才会走出这种步子。
他把脸凑近沙地,在那堆脚印旁边的沙粒缝隙里,抠出了半粒泛着铜绿的小东西。
一枚底火。
上面没有任何正规兵工厂的编号,只有一道手工压制的划痕。
这是基地自产复装弹的专属防伪标,粗糙,但能响。
“兔崽子们腿脚挺快。”
赵雷咧开嘴,那张被风沙吹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没多少笑意,倒是多了几分像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
夜色像扣下来的锅底,笼罩了整片荒原。
赵雷找了个背风的岩洞。
他没生火,也没吃干粮,只是借着微弱的星光,掏出那把伴了他半辈子的刺刀。
刀尖抵在岩壁上,石粉扑簌簌地落下。
他在刻字。
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也不是遗言,只是一条他在课堂上重复了无数遍、听得那帮小鬼耳朵起茧子的战术准则。
“当无人下令时,枪口指向威胁最大的方向。”
最后一笔刻完,刀尖在岩石上划出一道火星。
洞外忽然传来了动静。
不是野兽杂乱的蹄声,也不是丧尸拖泥带水的摩擦声。
是脚步声。
四个人。
落脚轻,抬脚快,节奏整齐划一。
前锋探路,两翼掩护,后卫断后。
四人之间的间距始终保持在精确的1.5米——这是为了防止一颗手雷同时炸翻两个人的标准战术间距。
是个标准的菱形防御阵。
赵雷握着刺刀的手松开了。
他靠着冰冷的岩壁,听着那脚步声从洞口几十米外经过,稍作停顿,确认安全后又迅速远去。
他闭上眼,鼻腔里哼出一段不知名的小调,那声音难听得要命,却透着一股子得瑟劲儿。
黎明的光线像稀释的血水,一点点浸透了地平线。
赵雷回到了那个插枪的地方。
那个在沙地上戳了一整夜的枪套,空了。
那把被他卸了击针簧的m1911已经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用石头压着的油纸。
纸面上黑乎乎的,是用唾沫沾着火药灰写出来的字,字迹工整得像是在写检讨书,透着一股子还没褪干净的学生气。
“准星校准偏差+0.3密位,已修正。”
赵雷盯着这行字看了足足五秒。
+0.3密位。
那是他这几年老眼昏花后特意调的误差,没想到被这帮小子一眼就看穿了,还顺手给扳了回来。
视线平移,油纸的右下角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图案。
一个咬合精密的微型齿轮。
那是陈牧那个神神叨叨的系统界面里,只有核心成员才见过的隐藏标识。
赵雷猛地转过身,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旁边那座最高的沙丘。
风很大,吹得他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像杂草一样狂舞。
极远处的地平线上,三股黑烟笔直地升腾而起。
左边一股,右边一股,中间一股。
不是杂乱无章的烽火,而是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
在传火者的战术手册里,这个信号只有一个意思:区域已净空,防线建立完毕。
赵雷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叠厚厚的、早已泛黄的纸质档案。
那是基地所有人员的花名册,是他这些年像护命根子一样护着的东西。
“得嘞。”
他扬起手。
漫天的纸屑如同白色的蝴蝶,瞬间被狂风卷上了高空,混入那漫漫黄沙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没再看那空荡荡的枪位一眼,转身朝着与狼烟相反的南方走去。
风沙渐起,很快就模糊了他留下的脚印,也填平了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沟壑。
只有沙丘顶端,那个原本插着m1911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一个深深凹陷的空枪套轮廓。
晨光斜斜地打在那个空洞里,将里面几颗残留的石英砂照得微微发亮,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片新生的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