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艇的引擎在通道中发出压抑的嗡鸣，如同闯入巨兽肠道的不速之客。幽蓝色冷光从金属墙壁的接缝处渗出，在艇身表面流淌，将队员们的脸庞映得如同幽灵。
“能量读数稳定，通道结构完整度百分之九十七。”技术兵盯着扫描仪，声音压得很低，“建造这通道的材料……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匹配记录。原子排列方式不符合已知的任何物理规律。”
影刹没有回应。她的手指悬在操控面板上方一毫米处，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通道太过规整了，规整得不自然——墙壁的弧度完美到用最高精度的仪器也测不出偏差，那种极致的几何精度反而让人毛骨悚然。这是只有绝对理性的造物才能实现的东西，没有生命应有的“误差”。
登陆艇继续下降了八百米、九百米……
“有风。”一直闭目感应周围的幽大师突然睁开眼。
确实。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下方涌上来，带着金属冷却后的涩味，还有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气息——像是什么巨大机械停转多年后，内部润滑剂缓慢蒸发形成的薄雾，又像是某种生物休眠时呼出的、冰冷的新陈代谢产物。
“准备战斗姿态。”影刹下达指令。
所有登陆艇表面的防护符文逐一亮起，武器系统完成预充能。队员们检查着随身装备，呼吸在密闭头盔中变得沉重。他们经历过无数险境，但这里不一样——这艘方舟太大了，大得超越了常识。他们像是钻进了山脉腹地的蚂蚁，而山脉本身随时可能翻个身，将他们碾成粉末。
终于，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通道墙壁那种均匀的幽蓝，而是一种更加开阔、更加冰冷的白光。登陆艇缓缓驶出通道口，如同从隧道进入了一座巨大到无法理解的大厅——
然后所有人都僵住了。
即使是影刹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花了整整三秒钟才让大脑重新开始处理视觉信息。她首先意识到的是“尺度”：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横向距离至少有五十公里，纵向高度超过一万米。这已经不是建筑，这是将一个中等规模的小行星彻底挖空后建造的、人造的世界。
穹顶呈现完美的弧形，由无数六边形金属板拼接而成，每一块金属板内部都流淌着淡蓝色的能量流。那些能量流并非随意分布，而是构成了极其复杂的几何纹路——与方舟外壳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千万倍，如同某种覆盖整个天空的、活着的电路板。
而下方……
“天啊……”通讯频道里传来一声无意识的叹息。
那里没有地面。
至少，在登陆艇扫描仪的探测范围内（最大深度十二公里），没有探测到“底部”。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纯粹、浓稠、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而在这片黑暗的上方，悬浮着数以万计的平台。
那些平台大小不一，最小的直径不过百米，最大的堪比一座小型城市。它们呈现各种几何形状：圆形、方形、正六面体、甚至有不规则的碎形结构。所有平台都被某种看不见的力场托举着，静静地悬浮在不同的高度，彼此之间由粗大的能量导管连接——那些导管直径从几米到几百米不等，半透明材质内部流淌着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巨兽的血管。
平台之上，建筑林立。
影刹辨认出一座金字塔状的建筑，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晶体面板；另一座平台上矗立着数十根千米高的金属柱，柱子顶部是复杂的环形结构，像是某种粒子对撞机；更远处，一个球形平台表面布满孔洞，每个孔洞直径都有百米，深不见底，如同蜂巢。
所有一切都静止着。
绝对、彻底的静止。没有机械运转的震动，没有能量流动的声响，没有空气循环的气流——登陆艇的传感器显示，这个空间的空气是停滞的，温度恒定在零下十度，湿度为零。这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坟墓，埋葬着超越时代的科技。
“分散侦查。”清风的声音从洪荒号传来，混沌道瞳正通过登陆艇的传感器疯狂摄取数据，“两人一组，覆盖半径三十公里内的主要平台。特别注意那些看起来像是控制中心、数据库或者能源节点的结构。如果有任何与‘守望者号’相关的标志、文字或能量特征，立即报告。”
“明白。”
十二艘登陆艇分成六组，如同小心翼翼的飞蛾，朝着不同方向飞去。影刹带领的小组选择了最近的一座平台——那是一个直径约两公里的正八边形平台，表面覆盖着低矮的、排列极其整齐的金属建筑，看起来像是居住区。
登陆艇在距离平台表面五十米处悬停。影刹和另一名队员“猎隼”跳出舱门，反重力装置启动，缓缓降落在金属地面上。
脚底传来的触感很奇怪。不是金属应有的坚硬冰凉，而是带着一种轻微的弹性，像是某种高密度复合材料。地面一尘不染，干净得仿佛刚刚被擦拭过，尽管根据能量衰变分析，这里至少已经沉寂了上万年。
“没有生命迹象。”猎隼举着生物扫描仪，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微生物都没有。这里被彻底‘净化’过。”
影刹走向最近的一座建筑。那是一个标准的长方体，高三米，宽五米，长十米，表面没有任何门窗。她伸手触摸墙壁——触感与地面相同。当她试图用灵能感知内部时，灵能却被完全阻隔，仿佛那堵墙是绝对的灵能绝缘体。
“进不去。”她皱眉。
“队长，看这边。”猎隼在二十米外喊道。
影刹走过去，看到地面上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区域，形状像是……一具人形轮廓。那轮廓非常模糊，但能辨认出头、躯干和四肢的痕迹，就像有什么东西曾经躺在这里，然后消失了，只在金属表面留下极其细微的压痕。
不止一处。
随着视线移动，影刹看到了更多这样的人形轮廓。它们排列得非常整齐，彼此间隔完全相等，占据了平台的大片区域。有些轮廓旁还有更小的凹陷——那形状像是某种器具，也许是武器，也许是工具。
“这里曾经有人。”猎隼低声说，“很多人。他们躺在这里，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影刹蹲下身，手指拂过人形轮廓的边缘。没有灰尘，没有残留物，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些人不是离开了，而是被某种力量直接从物质层面抹去，只在极其坚硬的金属地板上留下了几乎不可见的印记。
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上来。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传来其他小组的声音：
“第二组报告，发现工厂型平台。内部有大量未完成的机械构装体，流水线处于中断状态，能源核心被物理移除。没有战斗痕迹，像是突然停工。”
“第三组报告，这里是类似实验室的区域。发现大量生物样本容器，大部分是空的，少数容器内有……难以辨认的有机物残骸。所有数据存储设备都被清空，物理销毁。”
“第四组发现能源节点平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能量核心，但已经熄灭。核心表面有……爪痕。重复，是生物性爪痕，宽度超过三米，深度两米。某种巨大的东西撕开了这个核心。”
“第五组发现……某种培养设施。平台表面覆盖着培养槽的基座，但所有培养槽都被打破了，从内部打破的。地面有干涸的黏液痕迹，成分未知。”
每一组报告都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这里曾经是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有居住区、工厂、实验室、能源设施……有“人”在这里生活、工作。然后，在某个时间点，一切突然停止了。不是灾难性的毁灭，而更像是……被清理了。
那些“人”去了哪里？为什么平台没有损坏，但所有功能性设施都被破坏或清空？那些爪痕、那些从内部打破的培养槽——
“道君，我这边有发现。”一个冷静的女声插入了通讯，是第六组的“夜枭”，她是队伍中最擅长破解和信息战的技术专家，“我找到了一个……类似中央数据库的建筑。门是开着的。”
“内部情况？”
“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东西。”夜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黑色立方体。边长大约一米，绝对光滑，不反射任何光线。我的所有扫描都无法穿透它，但它正在发出微弱的、有规律的能量脉冲。”
清风立即下令：“所有小组向第六组位置靠拢，保持警惕。夜枭，不要触碰那个立方体，等我们到。”
影刹和猎隼迅速返回登陆艇，朝着夜枭给出的坐标飞去。其他小组也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
第六组所在的平台位于整个悬浮城市的中层区域，比其他平台大得多，直径超过十公里。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棱锥形建筑，高约三百米，表面覆盖着流动的数据流——那些光符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在缓慢变幻，像是屏幕保护程序。
建筑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拱门，敞开着。内部是一个直径两百米的圆形大厅，高挑的穹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除了大厅正中央，那个悬浮在离地三米处的黑色立方体。
当所有人进入大厅时，黑色立方体似乎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表面的绝对黑暗波动了一下，然后浮现出淡淡的纹路——那纹路迅速变得清晰，竟然是通用宇宙语：
“欢迎来到档案库β-7。检测到来访者生命形态：碳基人类变种，灵能适应型。符合基础访问权限。正在调取最后记录……”
文字闪烁了一下，然后立方体表面开始投射出全息影像。
影像一开始是混乱的雪花，然后稳定下来，显示出一个类似指挥中心的场景。许多穿着银灰色制服的人在忙碌，他们的长相与人类相似，但额头有着发光的几何纹路——与方舟外壳上的纹路同源。
一个冷静的男声响起，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但立方体贴心地提供了实时翻译：
“守望者日志，第7241周期。方舟‘永恒边界’号已按计划脱离主舰队，进入预设的隐匿轨道。所有冬眠舱运行正常，文明火种保存完整。预计将在三万标准年后抵达‘新岸’星系，执行播种协议。”
影像切换，显示方舟外部视角——它正在一片陌生的星云中航行，周围还有其他几艘同样庞大的方舟。
“第8015周期。接收到主舰队的最后通讯。‘大净化’已经无法阻止。重复，‘大净化’已经无法阻止。所有前线方舟失去信号。最高议会命令：所有幸存单位立即进入最深度的静默状态，关闭一切非维生系统，等待……‘黎明’的到来。”
影像中的人物表情凝重，但没有恐慌。他们井然有序地执行着指令，方舟内部的光线逐渐黯淡，机械运转声平息。
“第9023周期。静默状态进入第1008周期。能源消耗低于预期。冬眠者生命体征稳定。但‘观测单元’报告了异常：在方舟外壳附近检测到高维度波动。波动特征与‘净化者’的先锋单位……匹配度87.4%。”
气氛开始变化。影像中的人物出现了第一次慌乱。
“第9024周期。确认。‘净化者’追踪到了我们。它们正在试图侵入外壳。防御系统已激活，但能量消耗急剧上升。如果按照这个速度，方舟将在三十周期内失去所有防御能力。”
“第9025周期。它们进来了。”
影像剧烈晃动，警报声响彻大厅。人们奔跑，呼喊，但依然保持着纪律。战斗的画面一闪而过：那些穿着银灰色制服的人用发出白光的武器对抗着某种……影子般的东西。那些影子没有固定形态，所过之处，金属、光线、甚至空间本身都在扭曲、瓦解。
“第9026周期。第七到第九居住区沦陷。所有人员已撤离或……净化。指挥官决定启动最终协议：将所有剩余能源注入‘静默力场’，将方舟主体沉入维度夹缝。这将使我们从所有观测中消失，但也会切断冬眠舱的能源供应。冬眠者将在二十周期内全部死亡。”
“但还有另一个选择。”影像中出现了一个女性，她的额头纹路比其他人都要复杂，“‘种子协议’。我们牺牲自己，将剩余能源全部转移到冬眠舱，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保存。同时激活‘放逐程序’，将方舟核心区域——包括档案库、文明数据库和‘钥匙’——从方舟主体剥离，发射到随机坐标。这样至少有一部分能够幸存。”
争论。快速而激烈的争论。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一个年长的男性。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们曾经发誓要守护这些火种，直到黎明。如果我们的死亡能让火种再多燃烧一刻……那便是值得的。”
他站起来，向着所有人行了一个古怪的礼——右手按在左肩，然后平举向前。
“愿我们的牺牲，能换来你们的黎明。”
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回以同样的礼节。没有哭泣，没有悲壮的口号，只有平静的决绝。
影像再次切换。方舟内部，穿着银灰色制服的人们排着队，走进一种圆柱形容器。容器关闭，他们的身体在光芒中分解成最基本的能量粒子，然后被引导管道输送到冬眠区。
一个接一个。
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容器。
影像变得不稳定，开始跳跃式地播放：
——冬眠区的灯光重新亮起，虽然黯淡，但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维持。
——方舟外壳的防御系统一个接一个熄灭。
——那些“影子”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涌入方舟内部。
——但冬眠区被一个微弱的光罩保护着，那些影子在光罩外徘徊，无法进入。
——影子们转向了方舟的其他部分，开始“清理”所有非冬眠区域：工厂、实验室、武器库……所有能用的设备被拆解，所有数据被抹除，所有生命痕迹被净化。
——然后，在某个时刻，方舟核心区域——也就是影刹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悬浮城市——在剧烈的震动中，与方舟主体分离，被发射进了空间乱流。
影像最后一次切换。
那个年长的指挥官站在发射控制台前，他是最后一个。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不舍，有遗憾，但也有一丝希望。
然后他按下了按钮。
“种子已播下。愿你们……找到黎明。”
他的身体在光芒中消散。
影像结束了。
黑色立方体恢复成绝对光滑的状态，静静悬浮。
大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消化着刚刚看到的画面。那不是一个英雄式的牺牲，而是一种冷静到残酷的抉择：用所有人的死亡，换取一小部分“火种”的延续。那些走进分解容器的人，连遗体都没有留下，全部转化成了能源。
“所以……”猎隼的声音有些干涩，“这座方舟上曾经的那些人，那些轮廓……他们不是消失了。他们是自愿走进去，把自己变成了能源。”
“为了保住冬眠区里的人。”影刹说。
“但那些冬眠者呢？”夜枭问，“他们在哪里？那些‘影子’——那些‘净化者’——最后怎么样了？还有，这个立方体说‘钥匙’……是‘净化之钥’吗？”
仿佛在回应她的问题，黑色立方体再次亮起。
这一次浮现的文字很简单：
“检测到未授权访问者已观看历史记录。根据《种子协议》第7条，现提供以下信息：
冬眠舱坐标：方舟主体下层，第七能量节点下方。当前状态：未知（最后记录显示生命维持系统运行正常，但已失去外部监控）。
净化者状态：在方舟主体静默后，大部分单位进入休眠，但仍有一定数量在方舟内部游荡。警告：避免进入方舟主体区域。
钥匙：指‘维度净化秘钥’，是唯一能彻底关闭‘大净化’装置的设备。根据记录，该秘钥与文明数据库一起，被封存在本档案库的保险库中。保险库坐标：本建筑地下三层，需三级权限开启。
求救信号：本档案库于1.7标准年前接收到来自方舟主体区域的微弱信号。信号内容重复播放：‘它们苏醒了……重复……它们苏醒了……救命……’信号源：冬眠区备用通讯终端。信号状态：已于0.3标准年前中断。”
文字消失。
立方体表面浮现出一个三维地图，标注出了冬眠区的坐标，以及档案库保险库的位置。冬眠区在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至少有五十公里的垂直距离。
“所以求救信号是真的。”清风的声音从通讯中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些冬眠者中，有人醒过来了。他们试图求救，但信号中断了。要么是他们死了，要么是……”
“要么是发信设备被破坏了。”幽大师接道，“而那些‘净化者’……‘苏醒了’。”
就在这时，整个大厅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那种震动，而是某种低频率的、沉闷的撞击声，从下方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黑暗的深渊中……翻身。
黑色立方体表面的文字变成红色：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生命活动信号从下层区域上升。信号特征匹配：净化者。数量：无法计数。预计接触时间：7分32秒。建议：立即获取秘钥，撤离本区域。”
影刹毫不犹豫：“所有人，去地下三层！快！”
队员们冲向大厅边缘，那里有一道向下延伸的螺旋阶梯。影刹最后看了一眼黑色立方体，它已经恢复了绝对黑暗，静静悬浮，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在她转身的瞬间，立方体表面闪过最后一行小字，转瞬即逝：
“另：最后记录补充。在发射前3.7秒，检测到冬眠区有异常能量爆发。部分冬眠舱被强制开启。重复：部分冬眠舱被强制开启。愿黎明眷顾你们。”
然后，文字彻底消失。
立方体陷入永恒的沉默。
而下方深渊中，那些猩红的眼睛，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