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的微笑。
路飞盘腿坐在凳子上,微微噘着嘴,难得露出一副沉思状。
而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坐在她床边椅子上那个人。
山治。
他没有抽烟。
只是低着头,金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
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白池的喉咙干得发痛。
她张了张嘴,想用往常那种懒洋洋的、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说点什么。
比如哟,大家都这么严肃干嘛?我还活着呢……
但是她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一种直觉。
一种空气里弥漫的、让她所有伪装都无所遁形的真相的气息。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扫过自己的身上。
那是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厚重的、用于伪装的绑带不见了,身体曲线在柔软的布料下隐约可见。
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所有的疼痛在瞬间被一种更尖锐的、名为暴露的恐惧覆盖。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蜷缩起来,想拉起被子盖住自己。
而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山治,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苏醒和恐慌,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总是带着嫌弃、怒火,或是对女士才有的爱心的湛蓝色眼睛,此刻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
震惊、困惑、挣扎,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滚烫的审视。
他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穿透那层病号服,直视她试图隐藏了十四年的、颤抖的灵魂。
没有称呼。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她“混蛋哥哥”。
这沉默的凝视,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白池在这样目光的笼罩下,呼吸一滞,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逃犯,无处可藏。
整个房间,只剩下她因为恐慌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场醒来,不是解脱,而是审判的开始。
而她,是站在被告席上的唯一囚徒。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她脊椎压垮的沉默中,一个声音响起了。
是路飞。
他盘腿坐在那里,橡胶手臂抱着膝盖,歪着头。
看着脸色惨白、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白池,突然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喂。”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好奇。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是女人啊?”
!!!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毫无缓冲地,剖开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维持的假象。
将那个血淋淋的、谁都不敢先触碰的核心问题,直接扔到了房间中央,扔到了白池的面前。
“路飞!”
娜美忍不住低呼一声,想阻止他这种过于直白的追问。
白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刺穿了。
她猛地闭上眼,嘴唇抿得死白,手指死死揪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无法回答。
怎么回答?
告诉这群她并肩作战、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伙伴,那个可笑的、源于童年阴影和偏执的谎言吗?
告诉他们这十四年来,她一直活在一个自己编织的、名为“男性”的龟壳里?
而山治,在路飞问出那句话的瞬间,握紧的拳头更是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他依旧死死地盯着白池,那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他在等,等一个答案,等一个能解释他内心所有混乱和……那份莫名悸动的答案。
路飞得不到回答,他皱起了眉头,似乎无法理解这种沉默。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更加直接地看着她,用他那套简单到残酷的逻辑继续追问。
“当女人很麻烦吗?”
“还是当男人比较厉害?”
“可是你很厉害啊!和是不是女人有什么关系?”
每一句问话,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白池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她蜷缩的身体开始细微地发抖,那不是疼痛,而是某种深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去面对的情绪正在决堤。
终于,在路飞那纯粹而不解的目光下,在所有人沉默的注视下,尤其是在山治那几乎要将她灼穿的凝视下,她崩溃了。
“你们懂什么……!”
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低吼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她依旧没有睁开眼,泪水却无法控制地从紧闭的眼缝中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苍白的脸颊和散落在枕边的头发。
“女人……女人就是软弱!就是麻烦!就是会被欺负的存在!只有变成男人……只有变成男人才不会被抛弃,才不会被称为怪胎……!”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了那些深植于心底的、她用来武装自己、也禁锢了自己十几年的话。
可当她喊着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没有坚定,只有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她像是在用尽最后力气,扞卫那个她明知是虚假、却赖以生存的堡垒。
她喊出的,是她父亲的诅咒,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梦魇。
然而,在她情绪失控的哭喊声中,路飞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看着她汹涌的眼泪,脸上没有任何厌恶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困惑,仿佛在思考一个难题。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那张带着草帽的脸凑近泪流满面的白池,非常认真、甚至有点生气地问。
“笨蛋!你在哭什么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自己不是最痛苦的那个吗?!”
“不想当就不当啊!这有什么关系!但你为什么要说让自己难过的话!”
这句话,像一道终极的审判,又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
它粗暴地撕开了白池所有自我欺骗的伪装,将她一直回避的核心矛盾血淋淋地摊开。
她用来自我保护的信条,恰恰是让她最痛苦的根源。
白池猛地睁开了眼睛,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是路飞那双清澈、坚定、不容置疑的眼睛。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破碎的、无法抑制的抽噎。
路飞的话像一记精准的闷雷,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那些她用来筑墙、用来武装自己、用来对抗整个世界的偏执信条,在少年纯粹到残酷的诘问下,碎得彻彻底底。
是啊……
为什么……要说让自己这么难过的话?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自己。
可这层坚硬的壳……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从内部长出的、带着倒刺的荆棘,缠绕着她,刺伤着她。
她所有的反抗,所有的“强大”,都建立在否定一个真实的、会受伤的自我之上。
这层认知比克洛克达尔的沙暴更让她无力招架。
白池睁大眼睛,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滚落,但里面的情绪已经变了。
不再是绝望的扞卫,而是某种……
坚固了十几年的东西,正在分崩离析的茫然和剧痛。
她看着路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哽咽的、破碎的气音。
而就在这时,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山治,猛地动了一下。
他似乎想上前,脚步挪动了半分,却又死死钉在原地。
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有听到她痛苦根源时无法抑制的心疼。
有对造成她这一切的、素未谋面的那个男人的怒火,更有一种……
在真相大白后,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彻底卸下所有伪装、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时。
那无法再被忽视、也无法再被“兄弟”关系所掩盖的,汹涌而出的情感。
他看着白池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肩膀剧烈地颤抖,那个总是嚣张跋扈、游刃有余的家伙,此刻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裂。
他终于无法再忍耐。
山治几步走到床边,动作甚至有些粗暴地一把推开还凑在白池面前的路飞。
路飞被他推得橡胶身体晃了晃,但没生气,只是疑惑地看着山治。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崩溃的白池。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愣住的事……
他俯下身,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异常坚定的力道,将那个蜷缩着、哭泣着的身影,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隔绝了所有试探的、担忧的、复杂的目光。
白池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抽噎都停滞了一瞬。
她能感觉到山治怀抱的温暖,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和淡淡的厨房烟火气,也能感觉到他怀抱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笨蛋。”
一个压抑的、沙哑的,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几乎是痛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山治把脸埋在她颈侧的散发里,声音闷闷的,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她的心上。
“谁管你是男是女啊……”
“你这个人……本身就已经是个麻烦到极点、让人火大……却又让人没办法放着的超级大笨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