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鏊嘎猛地一甩袖子,袖子带起的风都带着怒气,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动静震得棚顶的干草都掉下来几根。他像头受了奇耻大辱的老黄牛,气哼哼地扭身走到墙根底下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条旁,“咚”地一下蹲了下去,青石条都被他震得晃了晃。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那个油光锃亮的旱烟袋——那烟袋杆是用老枣木做的,磨得比镜子还亮,烟锅子黑黢黢的,满是经年累月的烟火气。接着又掏出火镰,“嚓嚓嚓”几下,火星子溅在干燥的火绒上,瞬间燃起一小团火苗。他赶紧把火苗凑到烟锅里,点燃里面碎得匀匀的烟叶,然后狠狠地、一口接一口地闷吸起来。浓重的青色烟雾裹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铁青的脸色在烟雾里若隐若现,仿佛要把满肚子的憋屈和怒火都吸进肺里,再狠狠喷吐出来。每一口烟都吸得极深,烟锅子“滋滋”响,像是在替他发泄不满。
瞧着鏊嘎这副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只能蹲在墙角吞云吐雾的憋屈模样,队长施文彬脸上那层厚厚的阴霾终于散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偷偷爬上嘴角,藏都藏不住。他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莫小可,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大功告成”的得意,仿佛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两人不再多言,施文彬故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莫小可则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扬长而去。只留下那半袋掺了草末、象征着权力算计的“精料”躺在地上,还有饲养棚里混杂着的草料味、牲口身上的腥气,以及鏊嘎吐出的、浓得化不开的烟味,把整个棚子都熏得沉甸甸的。
等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连最后一点回声都听不见时,一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的刘忠华才偷偷松了口气,胸口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刚才紧张得连心跳都快停了,生怕鏊嘎叔忍不住跟队长吵起来——真要是吵翻了,以施文彬的小心眼,往后指不定怎么给饲养棚穿小鞋。
刘忠华看着墙角沉默如山的鏊嘎,又低头瞅了瞅地上那袋精料,心里跟被猫爪子抓似的,痒得难受。尤其是听到棚里那头叫程一金的黑驴发出熟悉的、透着点委屈的“嗯昂”声——那是黑驴饿了的动静,平日里只要听到鏊嘎叔的脚步声,它都会这么叫着要吃的。刘忠华心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不管这精料掺了多少草末,好歹是点“油水”,先喂给牲口垫垫肚子再说!
他几步跨到袋子旁,弯下腰就去解袋口的麻绳——那麻绳是粗麻搓的,上面还沾着点草屑,他手指有些发颤,却动作急切,仿佛只要快点把精料倒出来,就能驱散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住手!谁让你动它了?!”一声炸雷般的呵斥猛地从墙角响起,震得刘忠华浑身一哆嗦,手僵在半空中,差点没把麻绳拽断。他愕然回头,只见鏊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烟锅还冒着袅袅青烟,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死死盯着他,那眼神能把人看穿。
刘忠华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下意识地缩回手,手指还残留着麻绳的粗糙触感。他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坏了坏了,鏊嘎叔这人最是要强,刚才被队长和莫小可联手挤兑,肯定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这袋精料是他们留下的“屈辱象征”,鏊嘎叔这犟脾气上来,说不定宁可饿着牲口,也绝不会碰这袋子一下,就是为了跟他们赌气!
可牲口们是无辜的啊!刘忠华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尴尬地搓着手,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想解释两句:“叔,我、我就是想着……牲口们都饿了,先给它们拌点……”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然而,刘忠华完全猜错了。鏊嘎虽然胸口的火气还没消,腮帮子依旧紧绷着,却丝毫没有拿牲口撒气的意思——在他心里,这些沉默的牲灵比那些耍心眼的人金贵多了。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看都没看地上那袋精料,反而径直走向一旁堆积如小山般的干草料垛。那草垛堆得齐腰高,全是晒干的谷草和麦秸,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
鏊嘎弯下腰,双臂一张,抽出几大把干硬的谷草和麦秸,抱在怀里。那些干草有点扎手,边缘还带着点细碎的叶子,他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院子中央那个盛满清水的大陶缸前。那陶缸比他还高,缸口边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是去年冬天冻裂的,用水泥补过,里面的清水泛着淡淡的涟漪,映着棚顶的木梁。
“噗通、噗通”,干草被他用力摁进冰冷的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他粗糙黝黑的大手像铁耙一样,在水里反复按压、翻搅,指缝里都沾满了水珠,每一根草料都被他摁得结结实实,确保能充分浸润。水很凉,刚开春的井水还带着冬天的寒气,他的手很快就冻得发红,指关节都有些僵硬,可动作却一点没慢。
泡了约莫有半袋烟的功夫,待干草吸饱了水分,变得柔软沉甸,捏在手里能挤出水分来,他才捞出来,用力甩了甩水珠,水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然后他把湿草放进旁边一个缝隙宽大的大竹筐里控水——那竹筐的竹条都有些发白,边缘磨得光滑,是队里用了好几年的老物件。
如此反复几次,竹筐里很快就堆满了湿软的草料,散发着湿润的草腥气。最后,他才提着竹筐走进牲口棚,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凸起,一步一步走得稳当,将湿草均匀地倒入长长的石槽中。那石槽是用整块青石凿出来的,槽底有些磨损,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留的草料。
做完这些,鏊嘎才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到那袋精料旁,蹲下身,解开袋口的麻绳。他伸手进去,只抓了浅浅的两小把——那分量少得可怜,摊在掌心里,还没半个巴掌大,仿佛掂量着金子般珍贵,生怕多抓一点就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