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他喃喃道,手臂终于完全松开了,却又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他的手很大,掌心粗糙,满是老茧和细小的伤口,此刻却滚烫,汗涔涔的,握得她生疼。
“走,”他说,声音沙哑,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回家。不,先不回支队。去我宿舍,我给你弄点热水洗洗,再弄点吃的。你脸色不好。”
他拉着她就往楼梯口走,脚步又急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瘟疫之地。
顾清影被他拽着,脚步有些踉跄,却没挣扎。她看着他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背影——三天,他好像瘦了一圈,军装穿在身上都有些晃荡,后背的布料被汗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脊梁骨上。
她心里那点冰封的东西,又融化了一些。
“陈默。”她叫住他。
陈默脚步一顿,回头,眼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红血丝和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腿麻了?还是他们其实……”
“我没事。”顾清影打断他可能又开始的胡思乱想,抬手指了指他的脸,“你脸上,有灰。”
陈默一愣,下意识抬手抹了一把脸。手掌上除了汗,果然还有黑灰——是凌晨在沈啸死亡现场沾上的,一路狂奔过来,根本没顾上擦。
这一抹,反而把灰抹匀了,半张脸都花了,配上那双通红的眼,狼狈又滑稽。
顾清影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
那弧度太小,稍纵即逝,像冰雪初融时裂开的第一道细缝。
但陈默看见了。
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三天了。自从她被带走,他就再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任何表情。冰冷,平静,像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哪怕刚才拥抱时,她也是安静的,克制的。
可现在,她笑了。
哪怕只是一瞬间,小得几乎看不见。
陈默觉得,自己那颗在油锅里煎了三天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托住了,放回了原处。滚烫的、焦灼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劫后余生的钝痛和铺天盖地的酸软。
他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
妈的,没出息。
他狠狠眨了下眼,把那股涌上来的湿意憋回去,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结果越擦越花。
顾清影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但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过去。
陈默接过,没擦脸,却紧紧攥在手心里,好像那是多珍贵的宝贝。他看着她,喉结滚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最后只挤出一句:
“……吓死我了。”
声音很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顾清影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从楼梯拐角的窗户泼进来,落在他花猫似的脸上,落在他通红的眼睛里,落在他因为后怕和狂喜而微微发抖的肩膀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她第一次执行危险任务,差点暴露,是他不顾一切冲进来,替她挡了一枪。子弹打在他肩膀上,血染红了她半边衣裳。她扶着他撤退,他疼得满头冷汗,却还咧着嘴对她笑,说:“没事,丫头,哥命硬。”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副又狼狈、又拼命、又让她心里发软的样子。
时光好像重叠了。
只是这一次,他流的不是血,是比血更烫的恐惧和牵挂。
“傻子。”她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她主动伸出手,拉住了他攥着手帕的那只手腕。
“走吧。”她说,“不是要给我弄热水吗?”
陈默被她拉着,呆呆地跟着往下走。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很凉,是她常年偏低的手温,可他却觉得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一直烫到心里去。
楼梯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一路无话。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口。
走出市政大楼后门,喧闹的市声和明亮的阳光扑面而来,像一下子从冰冷的水底浮上了水面。
街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匆匆赶路的工人,有穿着新军装列队走过的战士。红旗还在街角飘扬,标语崭新,一切都充满了新生的朝气。
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从大楼侧面小门走出来、身上还带着禁闭室阴冷气息的人。
陈默紧紧拉着顾清影的手,穿过来往的人流,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一排临时腾出来给进城干部和部队骨干居住的旧式里弄房子。
陈默的“宿舍”在其中一间,以前大概是个小商贩的仓库,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杂物。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男人独居气息的味道涌出来。
陈默有些尴尬,赶紧松开顾清影的手,冲进去,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把床上揉成一团的被子抖开铺平,把桌上散乱的文件、地图、空饭盒拢到一边,又拿起墙角一个掉了瓷的搪瓷脸盆。
“你坐,你先坐。”他指着那张还算干净的椅子,语气急促,“我去打水,灶间有热水!很快!”
说完,他端着盆就冲了出去,脚步声咚咚咚跑远。
顾清影没坐,她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
屋子很小,但窗户朝南,此刻阳光正好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床上那床军被虽然旧,但洗得发白。桌上除了杂物,还有一本翻旧了的《论持久战》,书页间夹着半截铅笔。墙角堆着的杂物里,露出一角熟悉的工具包——那是他以前搞地下工作时用的,里面装着万能钥匙、细钢丝、小锉刀之类的小玩意儿。
一切都透着一种粗犷的、属于陈默的生机勃勃。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新鲜空气涌进来,带着巷子里早饭摊子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油条和豆浆的香气。
很平常的人间烟火气。
可对她来说,却像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三天禁闭,与世隔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冰水里浸泡。她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去应对审讯,去分析疑点,去抵抗那种无形的、来自自己人的压力和怀疑。
不能垮,不能乱,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